李庸既得沈大少倚重,自然是察言观色的老手,他偷摸瞧了眼徐婉青,见她微抿檀唇,绞弄着帕子,直勾勾盯着车窗玻璃外自己的丈夫与其他女人言谈甚欢,虽未有怒色,却有几分不耐。李庸立即下了车,朝沈大少使了个眼色,自顾引向许平嫣,领着她往后一辆车走去。

    沈大少扭开后车门,与徐婉青坐在一处,一壁握上她的手,一壁穿过她的肩,将她虚虚拢在怀里。

    徐婉青生来是个哑女,虽养尊处优,系出名门,但身体的残缺毕竟是一块永无法愈合的心病。她无法在枕边对自己的丈夫细诉缠绵情话,无法嘘寒问暖,甚至连唤一声他的名字也是奢侈。成婚三年来,虽大多数时间都是彼此缄默,可他却心细如发,稳重可靠,一如护她爱她。她也爱极了这个男人。

    徐婉青靠在他的怀里,唇畔含笑,那一方胸膛如平坦的沃土,坚硬又踏实,而这个男人,只能是她一个人的归宿。

    后一辆车上坐着沈钰痕,他松松垮垮的摊着身子,正心情欠佳。李庸开了车门,淡笑着,“二少爷与这位小姐同乘一车吧。”

    沈钰痕瞟了眼李庸,目光薄凉,自许平嫣脸上一触而过。他并非狭隘之人,至于眼前这个女人将他踹进湖里一事,他虽气恼,却不记仇,可唯一不能忍的,就是大娘因担忧他的身子,旧疾复发,胃疼了好几天。

    那虽不是他的亲娘,可却是拿命待他的女人。

    许平嫣正要进去,沈钰痕恰到好处的伸出一条腿,不偏不倚的挡在她的腰上。

    “我的皮鞋脏了,你帮我擦一擦,权当抵这一路的费用,否则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带你呢?”沈钰痕晃着皮鞋,黑亮亮的炫光自鞋周划过,像那一双黝黑的眼睛,虽调弄着,却闪着纯良清冽的光,让人看不出什么恶意。

    李庸正左右为难。许平嫣却揪出侧腰盘扣上的一缕帕子,不卑不亢的垂下眸子,认真替他将鞋上的污痕擦干净。

    沈钰痕见她这样乖巧,全然没了当日的烈气,不觉有几分索然无味,也没再为难她,只挪了下身子,给她让出一片空座。

    封城至青州,先乘汽车到五道口,再到附近的俞州火车站坐乘火车。

    一行人抵达五道口时已入夜,因顾及徐婉青的身子吃消不住,沈大少便租住了一家旅舍,又派了精兵暗中把守。一路劳累,吃了晚饭后,各人便领了钥匙,回房歇息了。

    许平嫣喝多了浓茶,在床上辗转反侧的一会儿,心绪嘈乱,如何也睡不着。她所幸披了个对襟春衫,提了鞋,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皎透的轻纱月光行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瞰着远处。

    一重重古朴的飞檐屋舍,笼罩在夜色阴翳里,偏那月色覆落,照着万家梦乡,平静祥和。

    可她的家却早就毁了。

    她拢了拢衣裳,心头苦涩无比,却也更加坚韧无比。

    楼底下一棵杏花粗壮,正开得团团簇簇。花影下,似乎站了一个人,她探下头,见那人也在抬头望着她,一袭军装庄冷,在熙熙杏花中显得格格不入。

    许平嫣示以礼貌一笑,旋即毫不迟疑的关了窗子,转身瞬间,只听得屋门碎响,接着一个黑影闪进来,偷摸溜到床边,掏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到,奋力在被子里刺了好几下。

    若她还那里睡着,必定已成了刀下亡魂。她出了层冷汗,屏息静气,悄悄挪着步子。那黑影一声愤哼,显然发现那只是一床空被子,扭头时正瞅见了许平嫣,眼里狞笑着,举着刀扑过来。

    许平嫣自知在逼仄的空间里绝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对手,手臂一抻捅开窗,嗓音嘶着,伏在窗边大喊了两声沈钰成。

    沈大少闻声奔来。

    余光里,许平嫣看到黑影跃近,刀子浸出一缕寒幽幽的银光,卷着风,如毒蛇的凉芯子,直刮到她的脖子上。她几乎是想也没想,两手在窗台前一撑,毫不犹豫的跳下了楼。

    她一身如萎落的蝶,直坠而下,狂风肆虐在她的耳畔,杏花点点里,他看见沈大少一双临危不惧的眼睛,不知为何就突然安下了她躁乱惊恐的心。她闭上眼睛,在快要摔向地面的一刹那,一双手紧紧的将她牢牢接住。

    都在意料之中。

    楼上传来几声开枪的骚动,接着只看到一个黑影从窗户上一跃而下,闷闷摔在地上,胸上枪洞鲜血淋漓,顿时没了气。

    沈大少放下许平嫣,面无表情的走到尸体前,矮身揭开尸体的蒙面黑布。

    李庸带着几个精兵从楼梯上转下来,军靴齐齐一并,道:“属下是想活捉这个人,谁料他开枪把自己打死了。”

    沈大少捻了捻手指间的血迹,眸光由淡转锋,吩咐道:“一个误闯进来的小毛贼而已,不必声张,你去处理了吧。”

    李庸颔首,虽能隐隐猜出这名杀手的身份,却不多言,只带着两个卫兵将尸体拖走了。

    许平嫣望着地下的一滩血迹,夜风吹得她身上发冷。

    生死一线,许平嫣能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区区弱女子,神情间虽有余惊之色,可眸子里却极为镇定沉着。能有如此杀伐决断,他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新鲜了。

    “你就不怕,我接不住你?或者直接选择不接你,毕竟你我只是彼此的一个棋子,况且你的底细我全然不知,棋盘错综,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沈大少望着她清妩的脸,脸上挂着的笑容弧度温暖,语气却透着微冷的玩味,像一只逗老鼠的猫。

    许平嫣却不是畏畏缩缩的老鼠。

    “大少爷既然肯屈尊用我这颗摸不出底细的棋子,就说明大少爷手中根本无可用的棋子,自然不会在我还没有发挥作用之前,

    就白白浪费了。”许平嫣弯着唇角,那笑容虚浮在脸上,薄薄的,像一片杏花。

    沈大少凝望她一瞬,那目光阴沉不定的,带着些赏识,背着手,忽然就朗朗笑出了声。

    “那你猜猜,究竟是哪个看棋之人,想要动你?”

    许平嫣垂了眸子,长睫如雾,拢下一片鸦青色的暗晕,片刻后睁开。脉脉月华下,那眼睛里黑白分明,清冽又透彻,结着霜花,“我方涉足封城,从未得罪过什么人,除了董国生。前几天二少爷被刺杀,今天轮到了我,看来这位经略使实在是睚眦必报。”她说着沉沉冷笑了两声。

    沈大少闲闲笑了下,望着一树杏花,漫不经心道:“你的身份不同于二弟,二弟福大命大,捡回一命,在我的眼皮底下,暗处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可我和你非亲非故,不能刻意护着你,这样太打眼,不利于你日后行事。我能接得住你一次,难接住你第二次。你若想在发挥作用之前好好活着,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毕竟大树底下才好乘凉。”

    许平嫣立即领悟到,他口中的这棵大树,是沈钰痕。

    她只消躲在沈钰痕的庇佑下,才能借沈大少的手,理所应当的保护自己。

    沈大少看她已了然其意,无声勾了勾唇,掸去肩上落花,温文道:“夜里风寒,回去歇着吧。”

    说罢便自顾走了。

    风细细,杏花依依,扑到许平嫣的脸上,直到那抹砖青色的巍影转到视线尽头,她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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