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倾......”沈钰痕这样唤她。

    恍惚间,她几乎已经记不起来素倾是谁了。哦,对了,自三年前踏进青州伊始,她就改叫羽衣了。

    这名字还是沈钰痕亲自起的。

    如羽毛,无足轻重,不用在意,沾衣可拂落。

    “素倾,素倾......”她慢悠悠的吟着,唇瓣缓缓绽开,像舒展的花蕾,微弱地,气息恬静。像是又回到了那些年无家可归的逃荒日子,一路颠沛流离,命拴在裤腰带上,可心却是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能随心所欲。

    当年初见沈钰痕时,她偷偷把心给了他,后来他远渡重洋,她的心亦是日日夜夜,千里迢迢的撵住他。这三年来,丽都的日子凌虐毁了她的肉身,她将一颗纯洁无垢的心硬揣给了沈钰痕,而沈钰痕却从未回头给过她一丝事关男女的温存。

    事到如今,是她咎由自取,命途至此,怨不得人。

    不是沈钰痕无情,是她太多情,也太深情。

    数十把燃烧的火棍自暗门外一涌而入,青运帮弟子整齐划一的分列两行,霍三爷慢吞吞的踱步进来,腿上还缠着绷带,在火光中一瘸一拐,露出一脸阴戾的笑。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金屋藏娇,好吃好喝相待的美人儿,竟是狼心狗肺,为了这个沈少爷,竟一枪打残了自己的腿。

    他心照不宣的拍了几下手掌,“沈二少,好大的本事,我堂堂青运帮,你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这里。”

    眼见那袭恍惚不定的黑影慢慢靠近,羽衣立即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连五官都开始狰狞的发抖。她拼命挣扎着,铁链水声相互碰撞,迸发出一环接一环的刺耳响声。她目如死灰,望着沈钰痕的方向,近乎于遗言的喃喃,“走......快走......少爷,快走......”

    沈钰痕深深望她一眼,步伐笔直的迎上霍三爷,甚至还带着一丝绵冷笑意,“三爷守株待兔了这么久,终于肯露面了。”

    他说着夹出西装口袋里的一封信函,轻轻一掷,那信就在一截高举的火把上烧成灰烬。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霍三爷的实力,您这消息可灵通广脉的很哪,您这胃口也是大得很。”

    这封密信在两个时辰前被人用刀秘密钉在富春居的柱子上,内容虽措辞客气,但显而易见是一封敲诈勒索信。以国外总店以及全国各省分店富春居三分之一的股份来换丽都花魁羽衣之命。

    这无疑是狮子大开口。

    “我也没想到......”霍三爷摩玩着链子上的怀表,眼缝微眯,上下打量着沈钰痕。他的面皮过于灰白,窄眶里的眼珠子又精黑硕大,这样瞅着你时,阴森狡诈,就像夺命的无常鬼。

    “富春居的幕后老板竟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他淡淡一笑,满含讥讽。

    沈钰痕毫无畏惧的逼近,又被他几个贴身侍从隔拦下。顿下步子,透过侍从高举的火把,他的瞳仁里呈现出一片清亮火红的沉寂定然。

    “你的交易,我同意了。”他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起伏,语气冷淡,甚至毫无一丝憎恨不甘的情感,仿佛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

    掏出股份无偿转让的合同,他一抖手指,密密麻麻的几页纸顿时张开。

    霍三爷难掩贪婪本色,无比急切的探眼过来。手下取走合同,他凑到火下去看,脸上的精笑愈发张扬夺目。

    羽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抬起脸,望着火光璀盛处的一方背影,咬死了唇,心里涩疼无边,又随着他的转身,衍变成一种绝望的感动。

    感动是为沈钰痕的取舍,原来他这样在乎她的性命。

    绝望是为沈钰痕的事业。不只是明里富春居的运转,还有暗处他为之信仰而努力奋斗的家国事业。她十分清楚的明白现在的局势,一旦青运帮横插一扛,以后在富春居里,他要提防的就不仅仅只是花旗银行的外国人。

    她接连摇头,泪光点点,嘴唇嗡合哆嗦着,声音低且弱,更像是一种求神告佛的祈祷,“少爷,你不能这样做,你明明知道,我这条贱命,不值得......”

    花房二楼的客厅里。

    平嫣一进来,就看到昏黄几盏壁灯下,沈钰痕仰躺着,颓丧尽显,正捏着一根烟吞云吐雾,地上亦是零零碎碎扔了多根烟头。

    她在医院里一收到沈大少的口信,就立即赶了过来,拿帕子拭了拭额上细汗,静静走过去。沈钰痕察觉到她的动作,虚虚直起身子,香烟渐散外,他的一张脸轮廓明显,微红的眼睛里盛满了浓重的哀伤。

    卧室大门被推开,一个医生率先而出,身后两个护工端着的医用托盘里血迹密布,还盛着一些匪夷所思的秽物。

    沈钰痕快速迎上去,急问道:“她怎么样?”

    医生褪掉口罩,凝重,欲言又止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油尽灯枯,大限已至。”医生叹一口气,招呼身后一个护工过来,指着托盘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器具,许久难以启齿,声音亦有哽咽,“这姑娘,受得这些苦,真是非人能承。”

    平嫣认得那些恶心东西,只看一眼便觉得心慌肉跳,没眼再看。曾经她一位要好的同门师姐与一位儒雅士绅相爱,成婚后,却不料那士绅竟出身宫廷,变态恶趣,夜夜用那些所谓的男人各色玉根器具折磨师姐,后来那位师姐不堪忍受,自缢而亡。

    而那托盘里的东西,玉木金银都有,千奇百怪,有些甚至见所未见。

    她看到沈钰痕黝黑的瞳孔里燃出滔天怒意,直到他紧握出筋的双拳无力松开,缓缓,艰难的从托盘上移开目光,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多谢医生,慢走。”

    西山薄日,远处教堂敲出的晚钟声随风荡漾,在铺上霞光里的天幕中,静谧又沉重。

    平嫣只知道卧室里那个濒危的人是丽都花魁,霍三爷的宠妾羽衣,却不知道沈钰痕与她有着什么渊源。

    不过细思那天画舫盛会的细枝末节,也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沈钰痕望了眼平嫣,那眸子里飘着水气,透着丝难以捉摸的瑟缩。

    她感觉的出来,他在害怕,害怕面对死亡,尤其要死去的那个人是命途里的不可替代。

    就像当年的她不敢正眼面对父母的尸骨。

    于是她握住他冰凉僵硬的手,笑道:“人生一梦,数载寒暑。不要让她走的留有遗憾,她应该很希望生命的尽头一刻,有你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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