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砚台无意透露,是董国生派人捎了信来,要他们在十一月上旬尽快动身离开青州。

    这场大雪是最后的祥和,想必青州要不太平了。

    次日,天光大好。平嫣在房间里呆了小半月,董长临生怕她闷着,硬是以孩子健康为借口将她连哄带劝的骗了出来。

    长街上扫出了雪道,许多商铺开门营业,卖吃食的摊铺比比皆是,冒着腾腾热气,饭香飘散,引人馋涎。

    司机停了车,董长临牵着平嫣下车来,又拿了条毛色水滑的貂毛围巾圈在她脖子上。貂毛油黑,毫无一丝杂色,衬得她脸蛋如雪,瓷净似玉,呵出的热气隐隐都含着香气。

    董长临与她并肩走着,被她拿捏的神魂俱倒,忍不住偷偷去瞅她不施粉黛的脸。

    那脸上似乎千花万朵,姹紫嫣红,他怎么看都方觉不够。

    平嫣笑道:“我脸上有字吗?”

    “有。”他答得利落。

    她一挑眉,斜来半个目光,“何字?”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北方?”她垂了眸子,这两字在舌尖咀嚼,忽又笑道:“自我记事起就四处漂泊,不知道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

    亲故不在,何来家乡。

    董长临啊董长临,你可知道,我的家就是被你的父亲亲手毁了。

    他正要接话,却对上平嫣有些古怪的目光,不住心里一声咯噔。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她恢复了少年记忆,记起许家家破人亡的仇人,那时他又当如何承受她的目光。

    他有些蛮横的扯住平嫣的手,与她五指紧扣,一言不发的往前走,因提心吊胆而面染微红,显出几分气息不足的病态。

    平嫣被他握得生疼,也不说话,只静静走着,在路人看来,无疑一对天造地和的璧人。不知怎么,他却忍不得了,狠狠将她拖到一处街道僻静处,如饥似渴的红着一双眼,吻向她的唇。

    她不反抗,也不回应,如一只木偶,表现不出悲喜,安安静静的受着。

    他离开她的唇,所有的惶恐害怕,炽热欲望都在她毫无反应的逆来顺受中被灭了个干净。

    他扬起手指,抚上她的唇,心中苦涩,却又不可言语。

    “你是我的妻子,你是爱我的,对吗?”他声音很轻,眼里却希冀浓厚。

    平嫣微笑,眼神温和,那种温和在董长临的眼里,却像是陌路人于陌路望见一朵野花,仅仅是相视一笑,并无感情。

    “我们回家吧。”她欲要牵起他的手。

    他深深望了她片刻,万分痛苦的拧着眉,像一条于干涸之池里挣扎的鱼,皮开肉绽的张口,却吐不出话来,他失魂落魄的退了几步,苦笑道:“我......我去给你买杏花汤圆,马上回来。”凭着借口脚步无根的逃开。

    平嫣不知在雪地里站了多久,脚都冻麻了,直到身后的一只手似骄阳,厚实的打在肩头,才醒来神。

    她转身,双脚毫无力气,惊险一崴,只下意识护紧了肚子。意料之外的摔跤并未出现,一只手臂恰时拢过她的腰,将她牢牢带起来。

    她长舒一口气,正要道声谢,一掀眼却对上那张夺她魂魄的脸。

    寂寂冬日,风雪无声,相对亦无声。

    平嫣率先反应过来,挣扎着要与他拉开距离,沈钰痕却死死锢住她的腰,魔怔了般,一动不动,直到他眼里聚成一点的黝黑慢慢地扩散开,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她。

    他的视线艰难的下移,如一把生锈的软剑,击不到实处。

    “你怀孕了?几个月了?”

    平嫣抚紧了肚子,脸色发白,竟不敢看他的双眼,提开步子就要离开。

    沈钰痕猛得拽住她的手腕,“怎么?这么不想看到我?”他倾过身子,唇片似有似无的碾磨过她的脸颊,“你就这样跟了别人?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无论你跟了谁,都是我的女人。”

    他的气息骤冷,扑在平嫣脸上,竟有些刀锋冷箭的疼痛。

    “沈钰痕,我会派人给你送去当初讲好的五万大洋,要实在不行,十万也行,要回我的卖身契。”平嫣索性迎上他的目光,自牙缝中挤出一字一字,在寒风中冻成锋利的檐下冰凌,扎进沈钰痕心里,“我和你,再无瓜葛。”

    她越是表现的无关痛痒,他的表情就越是狰狞,如一只呲牙饮血的厉鬼。

    又在她的铁石心肠中溃不成军。

    能怨得了谁呢?

    都是他咎由自取。

    明知不可为,就像在山洞里的那夜,但凡能捕捉到有关她的一丝气息,他就难以克制,贪恋至死。

    “沈少爷,我已为人妇,你也马上就为人夫,这样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实在有伤名声,况且长临一会就要回来了。”她平静的近乎冷酷。

    “你又何必?你明明不爱长临,又何必为了报仇深入龙潭虎穴?”沈钰痕放低声音,眸如一泡萧索秋水,怜惜且忧伤。

    平嫣却如遭惊雷,“与你无关!你既要追求你的雄心志气,就不要在困囿于我这块小小天地里。日后相逢既是有缘,不见也不必怀念。”

    她挣开他铁钳似的手,像避洪水猛兽似的,远远退了几步,要迫不及待的与他划清界限。

    “你......小心王袖。”她就这样含糊不清的提醒了一句,甚至不再给他一秒独处的时光,便一缕风似的,疾步走了。

    市井纵横,皑雪成泥。她穿着一身黛青色的衣裳,像山川上的渺渺青烟,散在沈钰痕被泪模糊的眼底。

    他迈不动步子毫无顾忌的追随她而去,因为这余生,怕是都追不上了。

    这是早已料定的结局,是他一手促成的,他不能为了儿女情长,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南北议和的机会,毕竟曾有那么多同志前仆后继的牺牲掉性命,包括羽衣。只是他被自己亲手困在相思局中,不愿意往外迈出一步,只想死死的把与她有关的过去锁在里面,一味痴心妄想。却忽略了,她那样嫉恶洒脱的性子,最易斩断情根。

    婆婆妈妈的只是他一人。

    董长临将她保护的很好,将他防备的更好。这两月来他不曾见到她一面,今日一面,许或是永生无期,他本也不想挣扎了,索性就认命,当面跟她说上一句祝你幸福,却高估了自己的心。

    原来胸腔里的这颗心是如此小肚鸡肠,善妒善嫉。

    它恨不得希望她全身生刺,恨不得她断情绝爱,恨不得诅咒所有觊觎她的男人,都得死。

    沈钰痕如是薄薄一片叶,身临悬崖边,只要一缕风来,便能卷得他粉身碎骨,然则天地皆静,连死亡也无人救赎。他伸出手掌,缓缓覆上脸,随着一声郁结满肠的咳嗽,指缝间顿时血水横流,如唇上胭脂,然则那泪如织,又远比这口血猛烈许多。

    董长临站在巷口,看见这一幕,手力一松,一碗热腾腾的汤圆摔到地上,如他的心,骨碌碌掉在雪地泥窝里,覆水难收。

    平嫣不肯承认,沈钰痕不肯相信,缘因他们都被圈在了情网里,像扑火的蛾,形同陌路的四处乱撞。而他这样的局外人,却看得很清楚,她不肯承认的,沈钰痕不能相信的,都因爱的太深,代价太大。

    只有他是妄图横插一脚的跳梁小丑。

    几日后,砚台与小幻收拾好了两人行装,董长临派人定好了船票,明日晌午沿水路南下直达义远城。

    青州的最后一晚,明月高悬,映着雪光,夜色愈发凄冷。

    平嫣侧躺在床上,盯着一方寒窗孤冷,忽地就想起那日沈钰痕立在雪地重楼间的茕茕身影,眼角竟有几分湿意。

    董长临以为她是睡着了,一只手从内侧伸过来,行动轻轻,悄悄搂住她的身子。他们虽同床共枕,下人们也称她作少奶奶,但董长临向来君子做派,规规矩矩,承诺不娶她过门,不祭完祖宗牌位,就绝不碰她。

    平嫣扣上手指,紧紧闭上眼睛,却不料他只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就没了动作。

    依稀间,他的泪滴在平嫣唇上,渗进舌齿里,咸涩无比。

    他轻轻开口,如这夜色里一缕缠绵月光,缚在她耳边,卿卿私语,“到了义远城,你就只剩下我了,再没有沈钰痕......”

    是啊,到了义远城,就再没有沈钰痕了。

    她羽睫轻颤,倏然一滴泪砸下,顺着额角,湿了枕头。

    这晚,她梦见了花房,那些杏花树枝影横斜,簇簇拟雪,在那样世外桃源的小天地里,她飘飘欲仙,似乎也成了一朵怒绽枝头的杏花。她冥冥中记得似乎在等一个人,可是那人的名字就在心底口头,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她孤零零的等到暮春,褪尽颜色,而后死不瞑目的凋零,化为泥土。

    没个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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