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嫣最终没有反抗,明知这场婚礼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局,明知她的到来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但她还是乖乖去了,因为白衡那句听似轻飘飘的话实在是重如千斤。

    说不定这是她与沈家二少能见的最后一面了。

    马车穿过一道又一道长街,时而宽阔,时而曲折,不过那一转又一折的婚礼西洋曲倒是听着越发的近。天上的雪又飘得大了些,像撕碎的宣纸,大片大片,一刻不停的纷扰纠缠。

    风钻进帘子里,如一股股鼻息间的死人气,阴凉湿冷。

    平嫣正襟危坐,四肢五体都是僵疼的。有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她也是一个硬邦邦,浑身冰凉的死人。

    只除了心脏那一块,仍在为沈钰痕苟延残喘。

    师父教她断情绝爱,成大事者,不可牵绊小节,而于女子而言,情爱最易累人。她原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红尘浸淫,总算已经修成了八分性情,却没想到仍是区区的凡胎肉体,过不了情字一关。

    可扪心自问,她后悔吗?其实是不后悔的吧。女子皆痴,遇见沈钰痕,遇见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尽管被伤得体无完肤,可那是自血肉里浆染绽开的花,再怎么痛,都是身体的一部分。

    她有些发抖,像一只辗转于冬日的枯叶蝶,比那雪片还要脆弱几分。白衡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意识,更没有推拒,也许只是贪心他掌中的那点温度,给自己一个能支撑下去的依托。

    他们赶到的时候,婚礼正进行的如火如荼,沈钰痕一字一句宣读着誓词,为站在正中礼台上那个穿着一袭白色婚纱,笑容幸福的女子戴戒指,引颈欢呼,掌声雷动,一切都是热闹的。唯有平嫣,她呆呆傻傻的站在角落里,像一只死掉的蝶,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白衡勾掉她脸颊的一滴泪,直到此时,他才却确定那些流传在青州大街小巷的言论不虚,他的小师妹与沈二少的确是鸳鸯恨离,情深义重。先是沈钰痕,后是董长临,他陪了她整整八年,可却独没有他白衡。

    他转过头,大红礼台上那对天造地和的新婚璧人正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亲朋祝愿,鄙薄勾了唇,悄悄靠上平嫣,“师妹,你看,这世上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沈二少固然生了一副好皮囊,可也花心风流,而董少爷体弱多病,尚岌岌可危,顾不了你。只有师兄我,是自小疼爱你,将你视若珍宝的捧在手心里的。”

    平嫣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其实根本不用他这一句酸溜溜赤裸裸的言语挑衅,她都已经撑不下去了。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新人笑靥,花海烂漫,迷红醉眼,早就已经抽去了她活着的魂魄,将死的思想。

    她无声咬着唇,鲜血溢出,漫入唇齿间,那味道如霉雨滋养出的铁锈,尝一丢,连舌尖都止不住颤抖。

    她捂住腹部,突然觉得那里面空落落的,竟感受不到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萌芽。这一切,过往,现在,将来,似乎都只是虚妄的一枕孤梦。所有的人都在那场梦里醒了过来,唯有她,还如孤魂野鬼一般的游荡着,迟迟不觉破晓。

    直到有一个响亮尖细的声音刺破梦的壁垒,她迷迷糊糊,悬于半空的神思才总归落到了实处。

    众人都向声音源头望去。霍三爷由下属搀扶着,一瘸一拐拄着拐杖,走得很是狼狈难堪,然则他身后跟着一干帮派子弟,倒气势汹汹,风雨欲来。

    他站到人群中央来,嘴角慢慢吊起了一个嶙峋陡峭的弧度,笑望着沈钰痕,高声的,砸地留声,“你不能娶林家小姐!”

    平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下意识的往白衡身后躲。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根本由不得她。

    下一秒,便有一道声线如急坠的乱星急雨,劈里啪啦的打在她身上,似有无数道针尖麦芒般的目光齐刷刷的射过来,戳打鞭笞着她这副血肉之躯。

    霍三爷指着她,一字一顿,缓慢而慎重,像一条千足蜈蚣,沿着耳蜗,钻进人的脑子里,搅起腥风血雨。

    “二少爷就不想问一句她腹中胎儿的父亲是谁吗?”

    四处炸起的窃窃私语如坍塌的屋脊房梁,连绵成片,黄尘漫天。

    平嫣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同样喘不过气的还有沈钰痕,他转了头,望着平嫣,瞳孔一点点扩大,又一点点缩小,倒映出堂中一片喜庆颜色,如一粒烛心,似一颗红豆,只那模样神情是木楞深沉的,如一块不知年岁的石头。

    他丢掉手中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丢掉身后父母亲眷的声声呼唤,丢掉泪眼婆娑,苦苦哀求死死拉扯的林立雪,像个身无外物的孤家寡人一样,一步步往下走,并不在乎那下面是万丈深渊,还是别有洞天。

    平嫣想躲,可又不能躲。她要告诉他,董国生已经与霍三爷联手,青州兵符已失,华中军将入虎口。

    可他只拽住她的手,旁若无人的静静问道:“孩子,是不是我的?”

    平嫣冷静的回视着他,渐渐已决绝隐去眼底那片泪花,她的声音小之又小,可却咬字清晰,如在夜半时小心翼翼撕开猎物的皮肉,“不是。”

    沈钰痕就是那只被她擒在手里,剥完皮剜去心,鲜血淋漓的猎物。他似乎失控了,青筋几爆,点漆瞳仁里渐渐漫入了猩红血丝,如繁密紧织的蛛网,至死不休的困住他俩。

    他又问,暴虐,近乎嘶吼,“孩子,是不是我的!”

    正僵持着,忽不知自哪跑出个蓬头垢面的纤弱影子,如断线的风筝,跌跌撞撞的立定,一把抱住平嫣。

    他呜呜咽咽的低语厮磨,“我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

    平嫣身子一僵,董长临扯过她的手,望向沈钰痕,一向柔润软弱的目光竟多了些与之抗衡的恶寒。

    “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与你无关。”他的声音很是硬气,如折于风中不弯的杨柳。

    平嫣察觉到他手里的力道紧了又紧,像是在拼命握着时间的沙漏,竟握得她身子被莫名的撼动。

    沈钰痕将癫癫死死的眼神自平嫣身上转到董长临身上,他掏出腰间的配枪,怒气勃发的抵在他的额头,嘴角都在翁翁发抖,“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掺和,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平嫣挣开他的手,钻到两人中间来,凭那黑黢黢的枪口对准自己。

    她低声且郑重的提醒道:“沈钰痕,你一直所坚守的信仰呢?你为了你的信仰抛弃了我,现在再计较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只会满盘皆输,沦为笑柄。”

    她的话起了作用,果见沈钰痕慢慢放下了枪,悲伤无助,痛苦绝望,如个未经人事的孩童,也如历尽风霜的老人,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上,包罗万千,却又支离破碎,那般万物皆休的空洞,似乎一伸手便能摸得住。

    但她并不能顾忌他的彻骨悲伤。因为在他心里,比之这些,更重要的是硝烟四起,疮痍遍地的家国天下。

    “驻扎在清远镇的华中军要出事。”她静静道,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

    只依稀捕捉到他眼里的光影几转,终究被一声十万火急的军情急报震开。

    “督军,不好了!程立王袖连同军中几大要员叛变,拿了兵符调出军队往清远镇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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