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雪未停。易逢君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十几里的路程,因积雪深厚,汽车难行,遂骑了匹红棕大马,迎风冒雪,衣发尽白。

    他手里还提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路过城中买的,一路疾奔,尚还温着。兴致冲冲进了院子,踏进门,却见沈钰痕正拿了只青黛眉笔,专心致志的给她画眉。

    她举着只小小铜镜,左右看顾。窗外只有落雪声,可这屋子却仿佛另一个地方,一丝声音都没有,只住着他们这对神仙眷侣。她今日像是特地换过衣裳,绾过发髻,赭红色的对襟小袄,如梅花生了锈色,如瀑如川的百褶缎裙,似自烟雨远山上袅袅出岫的一段雾气寒碧,她就立在仙山云雾里,满脸的满足安宁。

    那时他竟想,织女望着牛郎时也应是这样的神情。

    哔剥一声响,烛花翻腾,摇摇欲坠的晃动了一下,又更亮了些。

    易逢君这才回过神,见沈钰痕抬起她的下颌,似乎要啄上她的唇。她满面霞卷,却看到了立在对面的他,立即搡开沈钰痕,又羞又臊的起了身,朝他微一颔首。

    沈钰痕也回过身来,“一切可都备好了?”

    易逢君点头,目光却越发不能自主的落到她身上。她极少流露出这样生动明艳的女子娇态,也只有沈钰痕有这个福分。她微垂着头,堆乌砌云的发髻低盘,一支梅花素玉簪横斜其间,双颊仍红,如浅浅一带夕阳水色。而眉细如柳,纤长欲飞,她安安静静的立在那里,又似乎一切都在不休不止的流动着。

    易逢君道:“时间不早了,走吧。”

    沈钰痕牵起她的手,牢牢攥着,不发一言的往外走。守在门外的小麻撑起一把褐色油伞,他接过来,拥着平嫣往外走。雪丝如海,瞬间淹没了他们。

    道上有一辆马车,沈钰痕将她妥善送入车内,复又下来,对易逢君不无苦涩的笑,“多谢了。”

    易逢君道:“你我之间,不必计较这些虚话。”

    他感激一笑,又对小麻道:“你回青州吧,若是真有什么好歹,我保不住富春居,你也能早些给老张带个信儿,让他早做打算。”

    小麻知今日凶险,眉扬目瞪,十分执意,“我不走!我要跟着二少爷一起去!若真有不测,就算挡个枪子也是好的!”

    沈钰痕肃目,“你不要意气用事,我让你回去报信,就是将富春居的一半生机交到了你手上,你提早回去报信,老张就能早做准备,若真有那一天,我们的损失就会小些。”

    小麻迟疑不定,易逢君道:“二少爷说的对,你回去吧,留一手准备总比赤手空拳的斗好。”

    小麻重重点头,眼含滚泪,拿袖子狠狠擦了两下,咧开一口牙,笑容异样灿烂,“二少爷可一定要回来!我还没吃上你和小姐的喜酒呢!”

    沈钰痕亦被情绪所染,也觉鼻尖发酸,他伸出拳头捶了一记小麻胸口,故作轻快,“你小子等着吧,一定让你喝上少爷我的喜酒!”

    不再逗留,转身进了马车,吩咐车夫道:“走吧。”

    轱辘碾雪而去,易逢君牵着马绳,瘦立寒风,静静望着马车走远,直到凝结成辽阔雪色间的一滴黑点。

    他落了满头满身的雪,渐渐化了,彻骨的水沿着他头皮发梢一行行淌下来,湿了满脸,冷气一催,又迅速在脸上结了层薄脆的白霜。他的眼里亦都是惨白的霜色,似乎僵死在这雪里了。小麻连唤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反应,直到那滴黑点跃到天地尽头,马上就要消失不见了,他才如梦初醒,心猛地一跳,身子也连着抖动不停。

    小麻伸手去扶,他却闪开,一拉缰绳,足尖借地,大张四肢旋于空中,矫健如燕,刹那便稳稳坐上了马背。随着他一声哑了的断喝,马腹受力,长啸而去,踏起滚滚雪尘。

    小麻再抬眼,已见他策马跑了几百米远,袍角翻舞,如一片枯叶子,在风中起落不止。

    隔得这样远,小麻恍恍间似乎听到他喊了一声小姐,恸如泣血。只是风雪这样肆虐,吹开了他的声音。

    马背颠簸,马蹄一落如跌地狱,马蹄一扬又似天堂,易逢君徘徊在这两处地方,紧追着不远那个越来越近的小黑点,那是身在人间的她。他再没有此刻这样疯狂过,这漫天的雪像是一簇簇从天而降的火苗,燃遍了他全身,他在火中煎熬着,又热又疼,如成齑粉,只有意识不灭,这意识驱引着她追上那辆马车,追上她。

    马在他的身下发出一声声响彻天地的嘶叫,前方马车停了,他亦勒马不动,世间万物都是静止的,茫茫苍苍,像是混沌初开时。

    她挑开了半角车帘,探出半张脸,不消一会,便同沈钰痕一同下了马车。

    她衣袂盛绽,红色的袄,碧色的裙,如花临水,像是天地初生的第一种颜色。他不远不近的看着她,心神顿静,静的连自己的心跳回声都感觉不到了。

    沈钰痕朝他招招手,大声道:“你怎么跟来了?”

    他回了神,驭马慢行,到了他们跟前方下马,却不再看平嫣了,只道:“我不放心。”

    沈钰痕道:“不是说好了吗?青铜盒子里的东西交给你保管,若是我真的回不来的话,你就接手下面该做的事。”

    “我想多送你们一程。”他神情俱黯。

    沈钰痕胸口极闷,反而笑了,却也不再说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今日如赴鬼门关,若是天公不作美,许就是今生最后一面了。他想要像往常般,再奚落几句一个大男人怎的如此多愁善感,尖梭一般的风雪却割得喉头发疼,末了只道:“你初次见我是大雪天,你送我亦是大雪天,可见也是一种缘分。上车吧。”

    易逢君嗫嚅着,飞鸟汲水似的掠过平嫣,只一眼,便已满足。

    他摇头道:“不必了,我还是骑马,我第一次见你时骑的就是马。”

    沈钰痕也不再坚持,道:“也好。”扶了平嫣上车。

    他骑着马,跟在马车一旁,四周只有碾雪声,像是轧在心上,只是彻底而沉默的疼。他却不似先前那般烈火烧身的感觉,心跳很平,分明如受酷刑,疼的麻木,可却有一种奇异的舒坦,只因这一段路陪她走着,即便是踩在刀尖上,也甘之如饴。

    他时不时的侧目,风卷着雪扑开车帘,露出里面一星半点的风光,像是隔着重障山峦似的,可他还是能看得清楚,那是她修长玉润的颈,那是她玲珑巧致的下颌,她的唇在微微抿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会不会想起在青州的那些安闲日子,她曾与一个叫做东霞的姑娘亲如姐妹。

    沈钰痕喊停了马车,掀开帘子,“逢君,就送到这里吧,前面就快要到董国生行辕了,叫人看见不好。”

    易逢君满头满身的雪絮,隐隐显出几分衣袍的靛青颜色,如一尊青苔暗织的石像,脸色亦是枯青。他无比僵硬的点了下头,用尽力气扯出一丝不伦不类的笑,像是石像裂开了,雪层簌簌自他脸上剥开,露出他原本的五官来,他的五官亦像是裂纹遍布,如一匹撕烂了的青灰缎子面。

    平嫣亦抵着窗顶往外瞧,眸中安定,带着一丝澜漪如镜的浅笑,泪如星子,跃跃而上,没流出来,又成了她眼底恬淡璀璨的笑意。

    她道:“就送到这里吧,终有一别的,还望珍重。”

    易逢君点点头。

    马车调了个头,向东去。易逢君听见风雪声,马蹄声,车夫吆喝甩鞭声,车轮转动声,眼泪砸在手背上的声......一声声的压下来,充斥在天地里,压得他透不来气。

    他几要窒息。朔风,寒雪,黑云,是一张张血盆大口的网,咬得他身子都变了形,他眼前越来越黑,却又紧紧抓着一线光,不可遏制的大喊一声,“小姐!”

    平嫣身子小小一震,沈钰痕亦皱紧了眉。

    她开帘回头,有些意外探究的看着他,似在等着他的后话。

    他自知一时情难自禁,险些铸成大错,遂将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咽回去,如咽的是一碗毒汁,肺腑俱碎。那些话,他是多么想告诉她,其实他一直陪在她身边,从青州到清远镇,而此生怕是都没机会说出来了,那个叫东霞的姑娘没有福分,也再等不来你说的自由了。

    他捏紧了缰绳,心口一阵阵收缩痉挛着,喉咙动了几动,都不能发声,最后只得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四字,“你也珍重。”

    平嫣愣了愣,旋淡然一笑。帘子遮下,盖去车厢里的最后一道光,如落日终沉,黑夜吞天灭地。

    易逢君没再追,他立在马上,掏出贴身收着的那块藏宝地图,目光忽如聚。

    沈钰痕见平嫣一脸沉闷的琢磨,便问,“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刚刚易逢君唤我的那一声小姐特别像是东霞。”

    沈钰痕笑道:“瞎想什么呢,虽一开始我也惊讶于他的长相与东霞甚似,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在国外还见过许多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相似的洋人呢,况他那体型与东霞大相径庭,哪有可比性呢?”

    平嫣一想也是,只怪自己太神神叨叨了。

    抬眼望雪海中渐渐显现出几道檐角高墙流畅的轮廓,便知是行辕要到了。

    心里的节拍一声声,如击错的鼓点,已离了谱子演奏。她越来越慌,几乎要坐不住了,沈钰痕忽然握紧她的手,声音拂面而来,是几个掷地有声的调子,“别怕,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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