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少怔忡间,她的手已握上他的,柔弱无骨,如一把细沙,沁出冷意。他偷偷攥紧了她,好让她的手不会滑下去。灯光昏黄,她脸上的笑十分柔嫩,如初展的鹅黄叶芽,好像从之前的清冷中脱胎换骨了,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温柔无害。

    她却不自知,毫无意识的撩拨他,“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死了,你永远离开我了,还好只是一场梦,真是吓死人了。”

    他不回答,或许根本无从回答。她将他的手抓得愈发紧,他的心不知为何,却一阵阵紧缩,酸酸疼疼麻麻的,像吞了一大把花椒酸菜,冲味直钻到鼻子里。

    慕子成看出些许端倪,却不知如何是好,一步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将沈大少逼至眼前,小声道:“看来她把你当成他了,也不知是好是坏,医生说她不能再受刺激了,否则孩子是真的保不住了。眼下先骗着她吧。”

    沈大少本来也没打算将血淋淋的实情在她面前摊开,微点了点头。

    慕子成意识到了什么,瞥一眼两人紧握的手,含糊其辞的告诫道:“沈大少可千万要记得,她肚子里怀的是你的亲侄子,撒谎虽然是迫不得已,但身份有别,凡事还是要适可而止,莫失分寸。”

    沈大少有片刻失神,慕子成转身对平嫣叮嘱几句,便告辞出门了。

    屋子里有灯丝忽明忽暗的兹兹声,他回过神,缓缓坐在榻边,垂眸望她。她歪在被褥里,长发泼墨,铺在白锦花团的枕面上,如浓墨蘸水渲染出的黑白山水。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眨着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似乎窥见了他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感情。他大手捂住她的双眼,道:“不要看。”

    她掰开他的手指,探出双眼,用一种软软的撒娇语气,“我就要看,我从青州迢迢赶来,就为了见你。现在这样真好......钰痕。”

    沈大少几乎沉溺进她的甜言蜜语了,又被那个名字打出暗伤。他毫不犹豫的收回手,道:“饿不饿?”

    她捧着肚子,委屈的撇撇嘴,“饿了。”

    沈大少想刮刮她的鼻尖,又忍住了,“我着人做饭,陪你吃完饭后我再走。”

    入夜时,李庸见他打门里出来,忙抖擞起精神,将汽车开至他面前停下。他自顾打开后车门,钻进去,只是点燃了一支烟,并不抽,也不讲话。

    李庸发动汽车,走了一段路,才小声开口,“今儿下午老爷来了信,说要二少爷回家去,好好商量一下林家小姐的事儿,还说无论如何他们都认定了这个儿媳妇,不许二少爷辜负她。”

    沈大少并不搭话。夜色浓稠,雪光银月,如一盘调和的色,黑中透着白,白中又带了一丝丝如纱如绡的乳青,那是弥漫纠缠在旷野里的雾气,像是鲜活的生命体,四处飘荡着,似乎缚住了夜的喉咙,这夜死寂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沈大少紧靠车窗的半张脸也是银白色的,雾团的影子印满了他半张脸,如一片婴儿蜷软的头发丝,雾随风力移动着,它在呼吸,可他却似乎没有呼吸,如块凿成人形的冰,被车拉着运了一趟。

    李庸紧张的满手是汗,他斟酌着,打算再将之前的话复述一遍,无声清了几清嗓子,正要开口。沈大少忽然出声,那嗓子如刚受过酷刑,阴郁嘶哑,字句都像是因剧烈疼痛而蜷缩颤抖着,“你去回信,就说我派了二弟去军中磨练,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让他们先把婚事放放。”

    李庸安静的大松一口气,松了松双肩拧方向盘。后面冷厉声猝然而来,“白衡在哪?”

    李庸握在盘上的手微微使劲,他咬起牙,脸上流出愤懑之色,他知道二少爷的死和白衡脱不了干系,愤声道:“大少放心,属下生怕他起贼心,自他来清远镇这一路都派人跟着,他插翅也跑不了。”

    良久,沈大少才轻轻嗯了一声。他指间的烟灭了,亮橘色的一丁火苗如陨落的星辰,倏然寂灭,化成一缕飞灰,顿时逼仄的汽车里都是烟草味。他的神情似乎被麻醉了,靠着车窗合上眼,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约一个时辰后,汽车抵达他们暂住的别院,远远望去,铁栅栏外的琉璃路灯下站了一人,发白长衫,想是在冷风中站的久了,身子有些瑟缩,像是谁扎的纸片。

    李庸当即认出那人是谁,正想提醒沈大少,殊不知他早已看到了,冷声道:“他倒还敢来,还真是不怕死的,撞上去。”

    李庸一脚将油门踩到底,两道笔直的雪亮车灯如精怪的大眼,迎面撞上去。那人也不躲,只是扭过身来闭紧了眼。

    李庸深知沈大少秉性,明白他实则并不想这样简单的杀死他,遂一个急刹车,堪堪停在那人面前。他睁开眼,脸上毫无惊慌畏惧之色,身下长袍被车风仍旧带得起落不止。

    沈大少下车来,风衣将他全身拉得更为修长挺直,他慢慢走来,以绝对压迫的姿态觑着白衡,“我看你是真的想找死。”

    白衡温温和和的笑,却有攻势,“我此来,是想请你把我的师妹还给我。”

    沈大少冷笑,“还是先看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命回去吧。”说着大步上前,侍立门外的卫兵早早开了门迎他进去。

    李庸正打算以武力压白衡进去,白衡却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自觉随后。

    沈大少进了屋子,随手脱了风衣往沙发上一扔,随意落座,扬眸望着白衡,唇边一抹冷峻如削铁如泥的刀片。

    白衡道:“我要带师妹走,还请你放了她,沈钰痕已经死了,她和沈家就不该再有关系了。”

    沈大少目光如刀,似乎要一寸寸砍进他的血肉里,“哦?那你倒是说说,我二弟是为什么死的?”

    “你不是知道吗?”白衡语气平静的反问。

    一阵沉默后,沈大少忽地起身上前,结结实实的一拳将他砸到地上,他口鼻间顿时溢出鲜血,可他却毫无恐惧,像是身在台下的看客般,满眼戏谑讥诮的望着台上那一张千变万化的花脸,“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沈大少气急,胸腔起伏不定,拽起他的领子又狠狠砸下一拳,他被打得目眩欲裂,可还是笑着,缓缓道:“为了以防万一,我私自在那客栈里埋了炸弹,你表面上看似不知道,实则这都是你默许的,否则我又怎么会那么容易的弄到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新式炸弹?你也害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让董国生逃出去,你一不能独吞那批大烟膏子的利润,二不能名正言顺的接手富春居。你本就料到一旦炸弹引爆,沈钰痕和我师妹会有很大的风险丧命,可你还是这样赌了,结果呢,你赌死了你的亲兄弟。”

    沈大少有些失控地掏出手枪顶上他的脑门,眼眶里一通漫开的猩红,他牙咬得咯咯作响,额间手背的青筋一根根胀出扭曲可怕的弧度,声如闷雷,滚滚轰来,“你再敢胡说!我就一枪嘣了你,送你去黄泉路找我二弟赎罪。”

    白衡咧嘴笑着,喉中似有一口吐不出的血痰,脓脓囊囊的噎着,那笑也是断断续续地,快要断气了,异常瘆人。可他又十分有底气的与之抗衡,“你不敢杀我,只要我死了,我安排下去的人自会捅破我师父究竟是顶着什么样的身份为什么人效力,这样一来,徐伟贞筹谋了几十年的大业就要毁了,毁在你的手里!这大概不是你想看到的吧。”

    沈大少脸色忽变,一手扼上他的脖子,缓缓收力,“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白衡脸色涨紫,眼里的光却不灭反亮,如暗处蛇蝎,聚出一点点积满剧毒的液。他的喉咙被捏得咔嚓作响,他还是竭尽全力笑着,胸有成竹的模样,一字字如蜇人的毒牙蝎尾,狠狠地艰难地往下扎,“我什么都知道。”

    沈大少遽然松开他,他瘫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大声小声的笑,连着吐了几口血,可眼里分明有磨不灭的光,以性命熊熊燃烧着,“只要你能把我师妹还给我,我带她离开这些是非,那些我不该知道的东西会一辈子烂在我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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