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撇清道,“就是,公开场合,波充都不尊重于你。但细说起来此事同朕是没有关联的,若非有江安王牵连其中,那么这个翰海夫人……”

    御史大夫道,“夫人你可知道,休循部一个可汗专门上了国书、为他夫人请封瀚海夫人的名号,陛下都没舍得给她。”

    皇帝撇着嘴道,“此事非虚,褚大夫并未妄言!朕只希望你一如既往,不要被波充的野蛮行径所扰。持此名号,瀚海夫人可放心结交长安的风雅之士,沟通中西友谊……但那些野蛮不堪的,朕看就算了!”

    一场虚惊,被一个瀚海夫人的名号掩过去了,波充成了野蛮的。

    李元祥低头不语,他也是野蛮不堪的。

    许州降格,那是陛下看在了王妃重伤的面子上,已不深究了。

    赵国公暗道,“看来陛下不想在大过年的多事,那就到此为止吧,兴许这便是最好的处置。”

    波充和夫人谢恩,手拉着手地离开,众人的脸上仍旧遗存着意犹未尽的笑意。

    过年嘛,可不就是这个样子!

    而金徽皇帝则又是一阵子的出神,堂堂的九五之尊,也这样唬人,而且唬到外方去了!

    有时候皇帝更得息事宁人,而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

    那好,老子先不拿这个当回事,看你们谁再拿它生事!

    但看看李恽和李愔,竟然是这个样子!可想他们在自己封地上,无管无束又将是如何的胡作非为!

    崔仁师还有事,再次出班奏道,“陛下,罗琐叶子娜既然获封瀚海夫人,那她总得有个凭证,下诏、品级、还须派册封使到颁政坊使馆传诏,这才显得正式!”

    皇帝摆摆手,“给她铸一块金牌子,铭刻‘翰海夫人’四字,比照四品郡君……你为册封使,务必按规制办理,当个正事来办。”

    皇帝特别叮嘱崔仁师,宣诏要搞个仪式,场面要隆重,并赐瀚海夫人细绢三十匹,当然由江安王府出具。

    李元祥连忙应承着。

    崔仁师领命。

    皇帝觉着赏的还不大够,又叮嘱外加西州奔马绢一幅,他要亲笔题字。

    奔马绢是西州牧场村织绫场的特产,非常稀有。

    因而贞观皇帝在世时立下个规矩:奔马绢对外赏赐不论匹,论幅。每幅上用原丝织着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马。

    房遗爱有事了,立刻往下吩咐,到库里裁来了一幅。

    皇帝提笔,刷刷点点,题赠翰海夫人。

    众臣等皇帝写完了再一看,本来那匹马是在旷野中奔驰的,这下好了,在树林子里奔驰了。

    虬枝藤萝、疏密不等,但其中的韵味真是不可多求。

    正事耽误的已经太久了,接下来因为任职者职级较低,吏部尚书李治便不必亲自宣布。

    李治退下去,换了一位吏部侍郎上来,又是一大篇早就打好的底稿,从头一一公布下来。

    人们留意地听着,他们在一大串人名中,听到了晋王妃表兄柳爽的名字,柳爽去戴州出任司马,这是个正六品下阶的职位,相当于个中牧监。

    侍郎柳奭在底下听了,总算长长地出了口气,儿子有了实职,而且不低。

    李元婴的王府典签崔简出任南昌县令,法曹陈蕃出任丰城县令,户曹参军出任高安县令,骑曹参军出任建昌县令,兵曹参军出任新吴县令,仓曹参军出任武宁县令……

    人们听出来了,福王李元婴府上的这些个参军一个没剩,都升了县令。

    而且他们任职的县全都属于洪州,全都是上县,人人从正七品上阶升到了从六品上阶。

    看来皇帝这是生着心眼子的。

    李元婴你不是百般的不想到洪州去吗?那好,朕将你的原班人马都升任去洪州,而你就在福州自己耍吧!

    吏部侍郎念到崔简时,皇帝特别问一句,“那个郑曼是如何安排她的?”

    晋王李治回禀说,郑曼的职事他已专门叮嘱过底下,让她去洪州织锦坊出任坊令。

    洪州的治所在南昌,那么郑曼是和她的丈夫崔简在一处了。

    皇帝道,“不错,不错!朕早就听说郑曼这个女人!耍鞋底耍的非常之好,那便让她到洪州去织鞋底子!”

    初四的朝会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但是,就是在这种看起来很不正经的气氛之下,上至亲王、下至典签的夫人,都督、刺史、司马、县令,都安排了任职去向。

    而赵国公最最不愿起用的吴王李恪,在这一片不正经的气氛中,出任了秦南重地——襄州的正三品都督——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出象样的反对意见。

    到大事尘埃落定时,赵国公才发现,自己同长子在暗地里琢磨了好几天的事,终于无功而终。

    他和长孙冲将褚遂良、韩瑗、崔仁师都想到了每一环节中去,再加李愔、李恽这两位可以生乱的亲王。

    关键时候还可将高审行和房遗爱、房遗爱同郭孝恪的事掺和进去,本以为总能趁乱捕捉到机会,干扰一下李恪的复出。

    但很是无奈,房遗爱这个题眼,全过程中只是跑了趟腿、取了一幅奔马绢过来,事情就结束了。

    江安王李元祥和波充夫人的事才刚一冒头,便被皇帝压服下了。

    剩下的全无施展!

    吏部侍郎念到的后面那些人,赵国公没听到。他在想先皇同自己探讨过的一个问题——当时的尚书令,现在的金徽皇帝——为什么能常胜不败。

    先皇那时说过,尚书令虑事时,可以猜到每一位对手的心里去,因为这些人无论多么精明,思维都离不开名利的窠臼。

    而对手却往往猜不到尚书令的心里,他行事有时不全考虑名利这东西。

    这样想起来就有点可怖了,人家知你底细,而你不知人家。

    长孙无忌此时就有隐隐的悔意,觉着对不住先皇,也对不住妹妹了。

    因为他临事的迟疑,让先皇、先皇后最不看好的人在襄州上位了。

    其实赵国公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机会站出来反对吴王的任命——就是在李治刚刚公布吴王任职去向的那一刻。

    如果自己当时即反对,可以猜到李道宗绝不会再反对自己,这将毫无悬念地、将李恪的任命引入未定的争论之中。

    但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暗喜老儿子长孙润成了中都督,因而不好亲自反对李恪。他在掂量凉州同襄州的孰轻孰重……果真考虑了那啥。

    他只将手下的喽啰放出来试探,以期在接下来的乱局中再想办法。这样才不显得赵国公有失公允。

    赵国公想,那么自己也脱不开名利的俗套了!

    金徽皇帝重用长孙润,根本就是没有悬念的事情,但皇帝偏偏就将长孙润的任命,放在了李恪的前头!

    老夫又被这个外甥小小地算计了一下。

    不过看起来,皇帝也没什么恶意。

    如若波充夫人和李元祥的事没有被皇帝压服下来,而是无限地大发下去,倒是可见事先料到的乱象,弄不好自己也就站出来了,可那样真好吗?

    皇帝可不光会回马枪,还会玩乱象。

    他拿着三百人,在乙毗咄陆部戏耍阿史那欲谷,玩的可就是一个乱象,让对方摸不清他的虚实。

    这么一想,长孙大人也就释然了。

    现在的皇帝不再是贞观皇帝李世民,而是金徽皇帝,凡事就得按人家的意思来,自己这是何苦!

    赵国公想至此处,起身奏道,“陛下,微臣今日,总算见识到了陛下的大手笔。”

    皇帝笑问,“国公,你是说朕的题字么?”

    赵国公道,“那只是一方面,微臣更钦服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气度!什么佐料都能为陛下所用。”

    皇帝道,“但佐料要好,才能用啊。”

    赵国公说,“是啊,微臣深有同感,因而,微臣要特别对吴王殿下的任职表示恭喜!”

    江夏王亦起身,冲着吴王的方向拱手道,“老夫也正有此意!”

    吴王庄重还礼,未说话。

    直到退下来,长孙无忌仍在想,皇帝的本事他和李道宗都学不了,即便看透了,也学不了。

    名利及权势之争,向来水火无情,即便不涉实利,还有个面子要争。

    自古讲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争起来,哪怕因为一句话,也要争个你死我活,打脸恨不能将牙打出来,踩人恨不能踩到泥里,方显本事和手段。

    而皇帝的那些对手你此时再看,多少人被他化敌为友。

    写匿名信污告他的西州别驾王达,此时是庭州刺史,尽心尽意为大唐主持西北一座要地。

    乙毗咄陆部的可汗阿史那欲谷,两人曾兵戎相见,杀得天昏地暗,此时他是瑶池都督府都督,对皇帝言听计从。

    颉利部的可汗思摩成了人家的舅子,将亲妹妹思晴公主相许。

    褚遂良那么大的过错,当初褚遂良恨不能一口咬死对方,但因为一事可用,而复任为御史大夫。

    高审行在鹞国公如日中天的时候揭发他的身份,彼此间如此大的私怨,仍能被皇帝重用,此时是延州刺史。

    晋王李治是同皇帝争储之人,但你再看看眼下,成了皇帝身边的嫡系。

    这个真没法学,皇帝那样的武力,那样的战绩,可不是吹牛皮吹出来的。

    皇帝用他的智慧和机谋,常常四两拨千斤,偶尔一次大动肝火,带了大军出去一趟,你再看看苏伐,连个骨头渣子都没剩。

    金焕铭、纥干承基、苏伐,盖苏文、松赞,倒在皇帝面前、和软在皇帝面前的不乏狠角色。

    让天下人体会了皇帝的力量之后,才能感知他的宽容。

    而一般人不行,他们只能用对手的体无完肤,来体现自己踏在对手尸身之上的成功——愉悦自己,震慑对手。

    学皇帝?看着好便能学的来?

    学不好便成了妇人之仁,给对手以可乘之机,万一传扬出去不伦不类让人取笑,看起来举指失措、自相矛盾,神智失常,连亲哥都要骂啊。

    赵国公想,看看许敬宗!就那个几把样的,他若敢犯在老夫手里,早他娘的挫骨扬灰了,谁知此时又被皇帝陛下大夸特夸。

    只听皇帝道,“许县令,朕真想不到,你在驭下方面,还是很有一套。”

    万年令许敬宗诚惶诚恐,“陛,陛下,你不是在挖苦微臣吧。”

    皇帝不理会,说道,“昨日长乐坊大街出现惊马,延州刺史,朕吩咐你的事可曾弄清了?”

    延州刺史现身奏道,“陛下,微臣已然查核清楚,底帐已转交了万年令,陛下可垂询于许县令。”

    许敬宗说,“陛下,惊马踏翻街边货摊一处。惊吓的不算,冲撞了行人三人,各具微伤。街边店铺未见毁损,只有一货郎名郝宅子,临急将担菜筐的扁担扔出阻拦,被惊马踢入店中,砸坏胆瓶三只。另万年县巡街衙役两人急拦惊马,其中一人肩部被马踢伤,怕是要养些日子……”

    皇帝道,“微伤者多加抚恤,万年县给医给药。”

    许敬宗记下,问道,“陛下,破了胆瓶的店家揪了郝宅子不放,让他赔补损失,因为是郝宅子的扁担砸的胆瓶,但这人是城外菜农,不认赔。”

    皇帝问,“许大人你是怎么断的?”

    许敬宗道,“小臣已由万年县补付了店主,未令郝宅子掏钱。”

    皇帝道,“许县令你做的不错,郝宅子本是好意,你让他损一文钱,今后恐其不会再见义勇为了……但朕听他名字,仿佛也没什么像样的宅子!”

    许敬宗笑道,“正是,小臣问事时,郝宅子说,三只胆瓶都赶上他一座茅屋了!打死都不赔!”

    皇帝道,“在万年县给他一处城内的好宅子!谢金莲那里恐怕朕也抠不出钱来……户部拿钱。”

    许敬宗连忙记下,皇帝再道,“朕说你驭下有方,指的正是万年县两位衙役。朕亲眼所见,他们还是很尽职的……每人赏十两金,伤者医药钱许县令你来出。”

    许敬宗美!这是他主政万年县以来,皇帝第一次在朝堂上提到万年县。

    皇帝道,“救急扶难可不是作文章,可以周圆润色,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彼时千钧一发,全凭着内心之本色。延州刺史高审行以五旬年纪,毫未迟疑飞步上前去拉缰绳,为此险些断后。护牧队说的好,这才是西州人的本色!”

    高审行赧颜应道,“陛下,你说得微臣有些惭愧了!”

    皇帝道,“你莫惭愧,朕宁用本色之人,不用伪饰之‘良材’!”

    “吾——皇——英——明——!”

    “但那个大炮仗是怎么回事?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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