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花又回到太液城是七八日后的事了,刚走进金羽营,就听身后有人叫唤:
    “铁花!你回来啦!”
    她一转身,没看到人,再一低头,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抿着嘴角朝她笑,忙拜道:“铁花参见清洋公主。”
    正是明皇最小的女儿朱芷潋,身上的白衫在阳光下映得耀眼,倒像只春日里的蝴蝶。
    “听说大姐差你出去办事回来了,我就立刻来找你啦。是不是苍梧国的使团快到了?他们有没有带什么好玩的东西啊?有没有有趣的家伙啊?”朱芷潋转到铁花身后拨弄着她背上的梨花枪。
    “末将……末将只是在瀚江见了使团一次,就办差去了。”铁花人高马大,却拿这个小姑娘一点办法都没有,由着她把梨花枪上的缨絮使劲儿往下扯。
    “没劲……那你姐姐呢?你们不是一起去的么?回来没啊?”
    铁花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右肩。不知何时,肩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银花!啊哈哈哈,太好了,这下有人陪我玩了。”朱芷潋乐得一拽住银花。
    银花从妹妹的肩上跳了下来,身子顶多也就到朱芷潋的肚子,却老气横秋地拍拍胸脯:“没问题,今天银姐姐陪你玩个痛快。正好,使团过几天就要到了,银姐姐还能找些更好玩的事儿,到时候要不要一起来啊?”
    朱芷潋一听这话,就跟牵着个小猴子似的拉起银花往外跑,身后甩下一阵“嘻嘻嘻哈哈哈”就消失了。铁花暗自松了口气,要是姐姐没在,这小丫头指不定缠自己到什么时候呢。
    太液城外,长蛇般的队伍正在蜿蜒行进,苍梧太子李重延坐在麒麟七香车上愁眉不展。本来进城是风风光光的事儿,他原还备了匹浑身雪白的玉龙马打算骑进城的,也让碧海国的百姓见识一下苍梧国未来国君的风采。偏偏把人家的公主给搞丢了,这要是骑着马,唱着歌,进了城,忽然一堆臭鸡蛋烂白菜就飞过来了怎么办!还是老老实实呆车里吧。唉……
    曹将军是骑在骏马上的,也不怕臭鸡蛋,他可是有头盔的!但此刻也一样愁眉不展。使团是他护卫的,算账少不得算他头上,见了明皇要是勃然大怒,身边这位小祖宗能保住自己吗?就算留住性命回了国,温帝能轻饶吗?唉……
    当然,愁眉不展的也不止上面这两位。“荀大夫”和其他几位“大夫”挤在一辆大车里,一张张脸能凑出一桌苦瓜宴。本指望是个游山玩水的出国考察团,比平日坐在衙门里一杯清茶一份简章消磨时间强,结果摊上这档子事儿,搞不好还要变吊唁团,倒了八辈子霉。唉……
    唉声叹气多重奏里只有一个人例外。
    苏晓尘抚摸着书盒,怔怔地看着那两个端正的字,好像昨天才从佑伯伯手中接过一样。虽然伯伯确实病了很久,也不算毫无征兆,但还是觉得太突然。现在想起,似乎佑伯伯那晚就很有些托付的含义。想到这里,苏晓尘眼睛一下子被泪水充满了,佑伯伯那么郑重地让自己照顾好银泉公主,现下却连个影子都不知道在哪里……。如今之计,只有先帮太子应付好眼前的事,再仔细探访公主的下落了。
    抹去眼泪,苏晓尘暗暗心中决意:“佑伯伯,我必不负你所托,会照顾好公主的。”
    驿道边,一列队伍正在等候,为首的一人身着宝蓝色官服,头戴双翅乌纱帽,见到麒麟七香车到,深作一躬朗声道:“碧海国礼部侍郎秦道元奉明皇陛下命在此恭候苍梧国太子殿下。”
    太子思忖着是不是该摆点儿谱,可掂量着把人丢了的事儿又有些底气不足,便探身下了车,虚抬左手,回道:“有劳秦侍郎相迎。”
    “虽已是深秋入冬之际,太液国都地处南地,尚有些余暑,下官已在前方驿站备下汤饮,请太子殿下与诸位稍作歇息,再行入城。”秦道元说话依然不急不缓。
    “好,好,好。”太子搜刮了一下脑子也没找出别的可说的,只能尬笑了几声。他现在最想问的,其实是明皇的反应。人丢了,肯定是怒了,现在就想知道怒成什么样。可对方不提,自己也没法儿开口。想到这里,太子吩咐侧近去把苏学士叫来。
    众人进了驿站四下坐定,秦道元还是四平八稳地命人看茶点,上汤饮,还饶有兴趣地介绍:“此乃我国都名饮,专取白蕊荷的莲子细研成粉,以富春溪清泉水烹之成羹,佐白鳯桃脯、青岩梨条、金制陈皮、赤叶梅渍,取四季轮替之意,食之可生津润肺,神清气爽,名曰流年羹。”
    “好,好,好。”太子继续尬笑,又抛了个眼色给苏晓尘,示意他来发问,苏晓尘却好像没看见,只管埋头吃自己的。
    “荀大夫”已按捺不住,放下碗盏问道:“不知明皇最近…最近是否政务繁忙,何时召见使团?”
    “啊…呵呵呵…明皇近年圣情不怿,静养于来仪宫,很少理事,政务多由监国的清鲛公主殿下代为处理,稍后会有人引各位去迎宾馆先歇下,整顿之后再面圣不迟。”秦道元给了个十分官方的答案。
    静养?监国?很少理事?那么说明皇有可能还不知道咯?
    太子心痒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苏晓尘死死盯着他示意不要问。
    太子忽然心存侥幸,难道苏学士也觉得明皇还不知道?这丢了个公主又来了个公主,反正不要见到明皇是最好,这公主能有多大年纪,至少比她皇帝妈妈要好对付吧。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松快,喜上眉梢,居然喊道:“再来一碗!”
    * * * * * *
    樟仁宫含元殿的四角上,比往年的冬天多添了一倍的火炉,黑玉般的大理石地依然冰冷得几乎要凝出霜来。
    温帝坐在殿上泣不成声,一群大臣们也都在下面扯着袖子低声啜泣。
    “想我高祖当年开国立代,慕云世家功不可没。谋定千里,智冠天下,武可用兵如神,文可治国安邦。青天明鉴,代代忠良。何以不幸,遭此劫难,左右太师,一病一亡,断我臂膀,绝我栋梁,呜呼哀哉,痛彻心肠!痛彻…”言未毕,温帝竟哭昏了过去。
    宫女太监们立时慌作一团,大臣们也都纷纷扑涌到御座下,淞阳大营的韩将军扒拉开人群,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臣得罪。”抱起温帝就用拇指按住人中死掐,不一时竟“啊唷”一声苏醒过来,目光悠悠地看了四周大臣一圈,又“哇”的一声哭出来:“失了股肱之臣,朕要如何坐这江山……”
    礼部尚书叶知秋忽然叩首大声道:“臣等天资愚钝,虽不及太师之才,但对圣上忠心可鉴,愿粉身碎骨保我国泰民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众臣见状,也纷纷伏地叩首,大呼:“臣等亦如此愿!”树倒猢狲散,其中不乏慕云氏门阀下的大臣,眼见慕云氏受此重创,开始寻思后路。
    温帝听了脸上欣慰,心里更欣慰,要的便是你们这句话!
    一边吩咐左右道:“且扶朕起来,今日就退朝了罢,朕要去太师府亲自吊唁,好生安抚黎老太君!也不枉朕与右太师君臣一场的情分。”才说完,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顺着冕旒边的流苏,再滴到乌黑的大理石地上,消失不见了。
    众臣见温帝无大碍,纷纷离了御座,各叹温帝心性仁厚,重情重意。
    帝王的眼泪向来就是门必修课,虽然会哭的不一定是好皇帝,但不会哭的一定不是。
    含元殿正沉浸在一片悲悲戚戚的气氛中,忽然通传太监尖锐地扯了一嗓子:“殿外太师府黎老太君求见。”话音未落,只听清脆的“咣当”一声,一根仙鹤盘云银头杖已砸在含元殿的大理石地上。
    众臣不禁左右相觑,含元殿乃是议政之地,黎太君身份再尊贵,也不过是官宦女眷,怎可入得朝堂?
    且看圣上如何应对!
    咦,圣上人呢?
    众臣再一看,温帝早已下了御座,迎上那黎太君,口中呼道:“黎太君啊!快看座!”温帝亲手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坐下,这才回了龙椅坐定,含泪道:“家有不幸,国亦哀难。朕本欲亲去太师府吊唁,何故太君反倒过来了?”
    黎太君用眼光扫了一圈众人,才缓缓道:“我慕云家自受高祖知遇之恩,殚精竭虑,追随沙场。子孙后人,承先人余绪,兢兢业业,不敢怠荒。”
    众人不知她有何下文,继续屏息聆听。
    “然举丧事小,国体为大,虽有哀思,不可误国。我儿慕云佑临终前遗有密本要奏,奈何其兄弟二人自小便身心相系,一人染疾,另一人也多抱恙。如今佑儿已去,佐儿过度悲伤,亦染病不能起身,唯有我这副老骨头,替儿子把密本递上来了。”
    密本?算无遗策的慕云氏有密本?!
    真想知道是什么!
    可人家都说了是密本,能当你面儿奏么?于是大臣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帝把手一挥,老老实实地退出含元殿去了。
    偌大的含元殿,立时变得落针可闻。
    “朕已屏退左右,黎太君可以奏上密本了。”
    “没有密本。”
    温帝几乎要打个趔趄。
    “太君,朕知你悲痛之极,朕亦感同身受,可……可你不能把朝臣们赶出大殿后,来与朕如此……如此戏言。”温帝一时哭笑不得。
    黎太君闻言,厉声道:“老身不把他们赶出去,难道当着他们的面来和圣上说说佑儿是被谁害死的吗?”
    此言一出,殿上死一般的寂静。温帝僵坐在龙椅上,头皮一阵发麻。心下暗忖,她何出此言,可是知道了什么才这样有底气的?她会知道多少?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心中千万个念头闪过,却哪一个都猜不中,惟有强作镇静说道:
    “右太师......不是久病不愈才英年早逝的吗?那……黎太君说说,右太师……是被谁害死的?”
    黎太君看了温帝一眼,别过头去,反问道:“听说,朱玉潇那个妖妇在回碧海的路上不见了?”
    温帝眼见瞒不过,便道:“是,朕也是刚得知,使团路上遇到了伊穆兰的刺客,太子险遭毒手,银泉公主被劫,生死不明。”
    “被劫?怕是金蝉脱壳,遁地而逃了吧。”黎太君冷哼一声。
    温帝默不作语。
    这种时候,说得越少的人,越不落下风。
    黎太君并不理会,继续道:“二十四年前自那妖妇嫁到我慕云家,我便觉得她心有不轨,成日心神不定的样子,必有所图。所以我日夜小心,加以防范。自前几年佑儿身体开始不济时,我疑心她在膳食中暗做手脚,便与他们同席同食,可那妖妇每每都也与佑儿吃的一样的东西,并无分别。眼见佑儿精神渐减,我看着似是中了毒症,却毫无头绪。我这做母亲的,实是夜不能眠。”一时老泪纵横,手扶着的银头杖一阵乱颤。
    温帝心想,如此说来,你只是疑心,还毫无头绪,当下心定。
    黎太君硬生生咽了泪水,咬牙道:“但我知道,佑儿早亡,定是那妖妇作怪。我寻思她若在府中,量她不敢怎样,佑儿若死,我必要扒了她的皮。那日听说她要随太子回碧海,我便觉得事情要不好,想要捆了她,奈何佑儿苦苦相劝,我心一软,竟放了手,以致铸成如此大恨!”
    温帝心想,原来你就是来和我吐吐苦水,那也无妨,便和颜悦色地宽慰道:“太君,人死不能复生,我等还需节哀。太君有什么要求,给太师的封号或是下葬的规制,一切都可提,朕无不应允。”
    太君死死盯着温帝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老身就想跟圣上讨一物事。”
    “何物?”
    “老身想要一张丹书铁券,我慕云一族日后若有变故,可保不死。”
    温帝呆住了,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这黎太君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嘴里骂着朱玉潇却来和我要丹书铁券。世间连傻子都知道丹书铁券是用来提防谁的,你儿子一死你就跟我来要保命符,莫非你知道这事儿也有我的份儿?
    温帝依然颜色不改,问道:“老太君要此物何用?慕云氏权门高贵,自开国以来历代先帝皆恩礼有加,能有何变故?”
    “老身也老了,人老了就会胡思乱想,心有不安,讨张丹书铁券,我母子俩只要不出苍梧国,圣上便可保我们平安一世。”黎太君忽然一冷笑:“不过说到底也不过是讨个安心,并无它意。看在圣上的母亲庄顺璟太后和老身是亲姊妹的份上,还请圣上应准了吧。”
    言下之意你给我铁券,我就老老实实在你眼皮子底下呆着,咱们一如既往相安无事。
    温帝心想,看来这丹书铁券你是势在必得,连朕的生母都搬出来了。略一沉吟,道:“好,如能使太君心有所安,朕便赐这书券,明日着人送至太师府。”
    黎太君站起身来略作一躬道:“如此,老身就先谢过圣上了。也不必明日,且过数月再送不迟。”转身向外走去。银头杖的敲击声,声声入耳。
    温帝忽然心中一动,高声问道:“太君若只是想要丹书铁券,何须遣了众臣出殿?难道还有人敢反对不成?”
    黎太君头也不回,朗声道:“世人皆知我慕云家功高赫赫,虽然佑儿之死与圣上毫无干系,只是人未入土,老身就来讨要丹书铁券,岂非使人无端猜忌,妄度圣心?数月之期也是为了圣上的名声。”转眼,已踏出殿门行远了。
    这老太太来要丹书铁券,说是求自保,实是想要暗示慕云佑之死已怀疑朕有参与其中。今日此番前来,分明是对朕有警示之意,遣大臣出殿应是还不想和自己撕破脸面。
    可她到底手里还握有什么?慕云佑死了还敢如此与朕叫阵,她不是只剩一个慕云佐了么?!
    良久,殿上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蟠龙青瓷杯连茶带水被摔得粉碎。温帝恨恨地掐住龙椅的扶手低声道:“休要以为有了丹书铁券,朕便灭不了你慕云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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