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丫头的炼成是长年累月的。
    小贝的母亲曾经伺候过上一代的明皇,所以当她和银泉公主差不多时间呱呱坠地时,就被明皇指名给了银泉公主,注定了她的人生。
    她在十二岁那年被送进宫,在自己还不太端得稳洗脚水的时候,就开始一茶一米地伺候银泉公主。三十多年下来,银泉公主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她都能立刻心领神会。
    说起来,她也是年逾四十的妇人了,言谈举止却依然像个年轻的小姑娘。她会在被公主呵斥的时候适时地做出楚楚可怜的表情,也会在开心的时候发出像孩子一样无忌的笑声。古语曰:相由心生。也许她一生未嫁使她一直自我催眠,保持了少女的心态和声音,但日积月累的生活阅历还是很内敛地历练着她的头脑,丰富着她的智慧。
    不管是在慕云府上一次次用看似笨拙的大呼小叫阻挠黎太君偷窥银泉公主,还是在落英湖用一堆的糕点名字不知所云地诱导着曹将军的盘问,她的每一个任务都完成得很出色,甚至超出了主人的期待。就像公主明令呵斥她归国前不许带多余的东西,她还是偷偷多带了几十箱,并且一箱不拉地全部拉回了清辉宫。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她自己的梯己物件。
    资深的意思就是,既能让上司无可挑剔,又能尽可能地善待自己。这在古往今来哪个职场里都是一样。
    但这次回国,这个资深的丫头也遇到了一个艰巨的任务:银泉公主希望她能探明前户部尚书赵钰的墓在哪儿。
    赵钰之死是前一代明皇的亲裁,死后不许立墓碑,所葬之处拒不公开的旨意,这都足以让天下人三缄其口。何况人都已经死了十几年,真正知道的人实是不多了。小贝这十几年不在碧海,人脉已失了大半,一时间也无从打探起。
    但是机缘巧合有时就是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寻上门来。
    目睹银泉公主回到清辉宫后每日闷闷不乐,小贝也是一脸的愁容。某日早上,一个自称是来仪宫的老宫女过来悄悄跟她说,依稀记得那赵钰是被葬在了酒堡山下。
    “有墓无碑?那就算知道在酒堡山下,又如何寻起?”刚喜上眉梢的小贝又泄了气。
    “但别人墓都是有碑有字的,只有他的墓……所以……”那老宫女朝她狡黠地笑了笑,便匆匆走了。
    小贝一想果然不错,正要道谢,眼见对方已去远了。心正琢磨怎么这样老的一个宫女以前不曾见过,又想到二十几年光阴似箭,又不是每一个宫女都有她这样可以不时地偷用公主的珍珠肌玉膏的福分,能保养得这样好。认不出来那宫女也是正常,便丢开一边不想了。
    资深丫头办事是很稳妥的。她先是出宫去酒堡山下转了一圈,细细地把所有的墓地都查看了一遍,发现确实只有一处是无碑无字。当下欣喜若狂,立刻回宫禀报给了银泉公主。后者听闻之后,又悲又喜,心里已经似小猴子敲鼓一般咕咚开了,思量一番之后,她决定在十二月初八去祭奠一下。
    十二月初八也是碧海国祭奠先祖的日子。虽然最多的祭祖是放在了清明,但年关之前担心祖先的魂魄受冻挨饿,多烧一娄锡箔,多添一壶老酒,也是让自己能安心过年的一份心情慰藉。所以十二月初八在碧海也被称为是“小清明”。
    寒鸦、冷食、孤香、冻土。
    “小清明”的氛围便是如此。当朱玉潇走下马车,望着这样一片冷若死灰般的墓地,想到他的身躯便是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胸口不禁又是一阵剧痛。
    小贝见状,立刻伸出手搀扶住公主的臂腕,低声说道:“公主小心路滑,奴婢已先去探看了一番,应该就在前方那棵老柏树下面。”
    朱玉潇转过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回了一句:“多亏了有你。”
    这个丫头随自己这么多年,虽然有时有些冲撞,有时还会偷偷用些自己的东西,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倒是交给她的事,每一件都尽心尽力。就连姐姐不能告诉自己的,也能替自己打探清楚,真是难能之极。
    主仆二人提着食盒,拿着白烛,缓步走在霜痕满地的路上,朱玉潇边走边回想着当初瑜瑕殿上的情景。
    那一夜,明烛高烧,华帷重重。她满满地斟了一尊十五年陈的“鳯呖白”,跟在戴着高高的紫金冠的姐姐身后,走到那赵钰的面前。殿上之人都赞着陆文骏温润如玉,她眼中却只有赵钰高高瘦瘦的身影,挺拔得宛如一支青竹。
    是啊……我与你情投意合,母皇也随我心意。我那时觉得,便是姐姐拿将来的皇位与我来换,我也是不肯的。我真是至幸至福之人,有你便有了一切,只要能看到你眉上的笑意,叫我抛去这公主的身份与你日日渔猎东海岸边我也是心甘情愿。
    可转眼你便躺在这样荒冷的山脚下,等不到我从苍梧国回来再见上一面,就已成了枯骨一堆。
    朱玉潇泪眼恍惚,望向那无碑的坟头,仿佛又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那身影不仅没有随拭去的泪水而消失,反而更加清晰起来,她不由地被惊到了。
    这是上天眷我,又使赵郎回来与我相见了么?这怎么可能?可那高高的身影,那瘦削的侧脸,不是他又能是谁?那副年轻又一身书生气的模样,真是和当年没什么分别。
    朱玉潇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身上的白狐披肩滑落在枯草的泥地上亦浑然不觉,口中失声唤道:“赵郎……”。跑到那男子身前忽然猛地站住,那男子听到呼唤也转过身来,看着朱玉潇。
    这不是赵郎……
    男子的脸庞与赵郎有七八分相似,但更年轻,而且眼中透着几分陌生的冷漠……。他见了自己,嘴角扬了扬,似有几分讥笑,又似有几分恨意,但终归都消失于冰冷的表情下。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拜见姨母,多谢姨母挂念亡父,前来祭奠。”
    朱玉潇惊得退了一步,“亡父?你说你是谁?为何唤我姨母?”
    那人又带了几分讥意笑道:“在下正是姨母日思夜想的赵钰的儿子,赵无垠。内人是清鲛公主朱芷凌,她唤您作姨母,我自然也是要唤您作姨母的。”
    短短两句话,已如翻江倒海般地将朱玉潇的思绪搅了个天翻地覆。
    赵郎遗有一子?娶的还是凌儿?双泉亭中为何姐姐对我只字未提?他怎知我日思夜想他父亲?
    朱玉潇收起适才方寸大乱的仪态,定了定神。恰逢小贝手捧披肩从身后追到,她顺手接过,一边假意掸去上面的尘土,一边用侧眼悄悄以观心之术看那赵无垠。
    赵无垠又笑了笑:“姨母若想用观心之术,可正眼仔细瞧便是,赵无垠不敢欺瞒。”
    他居然立刻识出我在用观心之术看他!是凌儿告诉他的?难道真的是清鲛驸马?
    朱玉潇戒备之意减了几分,细看他眉眼,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不由又多了几分亲近,轻声说到:“原来你是凌儿的夫婿。我不在碧海久已,所以不识得你。”
    “是,姨母久去苍梧国二十四年归来,物是人非,不识得我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就好像二十四年前,我父亲也曾是瑜瑕殿上人人羡慕的榜眼进士,而不是现在这般几根骸骨一堆黄土。”赵无垠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问道:“姨母日思夜想这些年,可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朱玉潇摇了摇头:“我去了苍梧国的第四年,忽然听闻他因私刻度量,中饱私囊,被先皇处死了。只是……只是我不信他会那样……。”脸上尽是哀色。
    “私刻度量,中饱私囊?哈哈哈哈哈!”赵无垠忽然仰天一阵大笑,“连远在苍梧的姨母都能不信,可明察秋毫的先皇陛下就是信了!姨母不觉得奇怪么?”
    朱玉潇听他言语中尽是讥讽先皇之意,不由生出几分不快,说道:“先皇一生励精图治,善察人心,所断之事无差分毫,天下皆知。你难道想说先皇是误判了?”
    “如果说先皇不是误判呢?”赵无垠朝着朱玉潇又是一笑,语气中丝毫没有退让。
    “此言何意?”朱玉潇冷傲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揶揄,厉声道:“他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又是堂堂户部尚书,先皇判错他于国于民又有何好处?”
    “如果说为了能让姨母一心一意地毒死慕云佑而不坏了失衡之策的大计,您觉得先皇会不会故意错判呢?”赵无垠说得风轻云淡,听在朱玉潇的耳中却是字字胜似雷击。
    一连串的回忆忽然如梦方醒,原来一切的一切依然全在早已不在世间的母亲的掌控之中。
    朱玉潇感到身子一软,伸手扶在身旁的树干上,脑中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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