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人的水师遭难之事传到总督府时秋月正好在府中,所以柳明嫣也没有瞒他的必要,反而因他知晓紫雷的由来而了解得更详细,但除了他之外,白沙营重创的消息柳明嫣把守甚严,唯恐泄露到伊穆兰人的耳朵里去,所以直到见了朱芷潋,才敢提起,就连先到了几日的陆行远,也是头一次听说。
    朱芷潋扼腕叹道:“真是祸不单行,碧海金羽营已经荡然无存,如今白沙营又遭重创仅余万人不到,想不到我碧海名震天下的水军竟然也会落到如此地步。”
    陆行远在旁谏言道:“既然事已至此,臣建议陛下让柳总督将白沙营好好休整重编,恢复元气。”
    此话正是柳明嫣想说的话,只是朱芷潋刚说要救人,她就提休整之事,显得有些抬杠,陆行远是朝堂上的老人,听她旁敲侧击地提到遭难之事便知其心意,所以替她说了出来。这让柳明嫣顿时轻松了不少,投去感激的一眼。
    朱芷潋说道:“伊穆兰人现在也是无力追击我等,南疆总督府暂时还是安全。那么重建白沙营之事就得同时进行了,但是招兵买马需要大量的金钱,我手头并没有那么多……”
    柳明嫣听她的意思暂不会让自己出兵,喜道:“这个陛下不用担心,臣这里有的是金锭子。”
    “咦?你哪里来的金锭?”
    柳明嫣指了指脚下,“这鲲头舰的底层船舱里全是南华岛上新铸完的金锭,之前清鲛公主向我借了鲲头舰运送金锭,还有她的亲笔书信,陛下可一观。”说着,掏出当时清州知府王惟寿送来的书函。
    朱芷潋一看,果然是姐姐的字迹,既熟悉又清晰,几乎忍不住又要落泪。她赞声道:“好,好,好,姐姐真是替我备下了一份大礼。”
    “当时清鲛公主因金锭事关重大,唯恐风浪太大出了意外,特地向臣借了这金锭运往太液国都,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到,霖州那边就打起来了。”
    柳明嫣的说辞其实还是假话,朱芷潋也一样能看得出来。
    借船运金锭的书函落款日期是早几个月的日子,这几个月都没把金锭运到国都,倒不是柳明嫣敢就这么私吞了,而是她见朱芷凌忽然身死,思忖着金锭一事应是无人知晓,不如浑水摸鱼先搁在自己这里。后来水师遭难后,她也想用这金锭来招兵买马,毕竟白沙营是她的最重要的根本。碰巧朱芷潋在这里,那么索性就把这金锭献出来,顺便就又洗脱了贪污的嫌疑。
    朱芷潋常年浸润在姐姐朱芷凌身边,朝堂上这样的把戏要猜到并不难,但她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下她猜到了原委依然不吱声,是因为她觉得既然钱已经拿出来了,柳明嫣又是待用之人,便没有必要深究下去。至于那批金锭里柳明嫣私自已经用了多少,更是不必细说的末节了。
    她看向秋月实,道:“无论如何,这次除了柳明嫣,秋月君你的恩情我也会铭记于心。但能不能请你再帮我一次,替我从帝都救出姐姐……他日我碧海一定倾力回报。”
    秋月实极少见她如此郑重地拜托自己,当即颔首回道:“陛下言重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琉夏虽然所剩子民不多,但碧
    海与琉夏渊源颇深,这次的九艘蛇形舰和一千五百余人已是我秋月氏的一半,我愿意让他们供陛下驱使。”
    秋月宗直和鹫尾也跟着低头行礼,显然是早有心里准备。
    苏晓尘见秋月实说得极是诚恳,暗想,他说的这个渊源不知道是指什么,竟然能令他将族人的性命都交给小潋。他与小潋并非君臣,却有着一种藕断丝连的交情,实在是令人费解,回头还须得好好问一问小潋才是。
    朱芷潋见秋月实爽快应承,感激之心油然顿生,她转身对柳明嫣道:“那么好,咱们就分头行事,蛇形舰虽小,但毕竟要快。琉夏人中有不少雾隐流的好手,最适合暗中行事,苏学士对万桦帝都的情形也清楚,去万桦帝都救人之事,我就与他们一起坐蛇形舰过去。请陆丞相与柳总督在南疆重振旗鼓,然后好好照顾我姨母,咱们等救出了姐姐,再做计议,期间若有什么消息,请阿藤和阿葵代为从中快递。大苏……你愿意与我一同去救姐姐么?”
    “你去的地方,我自然是要护着你的,何况我也有打算回帝都去,佑伯伯守护的苍梧江山,恐怕不日就要乱了。”苏晓尘想到温兰曾经与他提过的常氏之事,就忍不住忧心忡忡。
    舅舅……你究竟在密谋什么?
    秋月实说道:“好,既然陛下已有决意,那秋月自当相助。另外还有一个人,我这次也让族叔带了过来,他伤势已好,我想着也是时候该交由陛下来决定如何安置了。”
    说着,朝左右示意将人带进来。
    很快,两个侍从推过来一辆四轮车,车上坐着一人,虽然看起来有些羸弱,但精神还算不错。
    只听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口中惊呼道:
    “佑伯伯?”
    “老爷?”
    正是苏晓尘与朱玉潇。
    然而很快两人便发现来人并非慕云佑。
    尤其是朱玉潇,同床共枕二十四年,再细微的差异也能辨认出来。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慕云佑早已病逝了。
    这车上之人,正是当日被银花打入瀚江的苍梧国左太师,慕云佑的孪生弟弟慕云佐。
    面对苏晓尘与朱玉潇炽热的目光,慕云佐似乎并不在意,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那二人一眼。
    苏晓尘疑惑地看向秋月实,希望他能给出些解释。
    “当日瀚江上,此人中了迷药后被打落水中,阿藤和阿葵拼死救出了他,我们见他服色不凡,似是身份贵重,便替他好生养护,那天,恰好陛下也在江边。”
    朱芷潋接过了秋月实的话头,点头道:“大苏,秋月君说的没错,那一日在鳯头舰上,是银花用迷药将他迷倒,然后又炸毁了舰船,想要造出沉船失事的假象。多亏了琉夏众人出手相助,把他救了上来。起初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看他的服饰和所佩戴的兵器,猜测他与慕云氏必定颇有渊源,所以拜托秋月君多加照看。原来他就是你佑伯伯的兄弟,那好得很,本来他差一点就要死在银花的手上了。”
    苏晓尘听得匪夷所思,他与慕云佑之间感情笃厚,但与慕云佐却是几乎没什么来往。慕云佐嫌
    他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又是个小辈,每次在太师府撞见他都是爱搭不理,所以苏晓尘对他也能躲则躲。
    然而眼前的慕云佐没了昔日的趾高气昂,而且眼神中还甚是平和,只有细看之下才会觉得那种平和中有些呆滞,好像是大病初愈后遗留下来的创伤。
    鹫尾在旁解释道:“他中的是雾隐流的酥神散,又在水下闭气过久,以至于身子养好后神志一直都没有完全恢复。我们给他喂水喂饭都不难,但他好像什么都不记,既不记得以前的事,也记不住现在的事。总是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谁的眼神都是那样。”
    朱玉潇昔日在府中对慕云佐一直是提防有加。
    起初是因为入府时发现兄弟俩人实在过于相像,生怕弄错了人,所以格外小心。好在朱玉潇识得观心之术,所以很快就能分辨出平静祥和的是慕云佑,戾气阴重的是慕云佐。慕云佐年轻时有时还会恶作剧穿上与哥哥相似的衣服,故意站在院中不说话,等着朱玉潇上当,但朱玉潇一次也没有认错过,因为这兄弟俩人身上的气质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可眼前的慕云佐已与往昔判若两人,竟然变得有几分慕云佑那时云淡风轻的样子,这也就难怪会让朱玉潇都恍惚间认错了人。
    她右手探向慕云佐那清瘦的脸庞,左手捂住胸口,明知不是慕云佑,仍不觉心情激荡。
    老爷……你瘦了。
    仙云五味碟,不要再吃了。
    朱玉潇再也撑不下去,她坐在地上攀着慕云佐的手,靠在他的膝前大哭起来,口中不停地诉道:“老爷,是我错了,是我辜负了……”
    忏悔、愧疚,还是亏欠?朱玉潇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一股脑地全都倾泻在眼前的这个人身上,尽管他的表情至始至终都那么木讷,毫无反应。
    苏晓尘是在场唯一知晓这仙云五味碟所有来龙去脉的人,尽管他不断地在找寻机会想要当面质问朱玉潇,但始终都没能听到她亲口承认,如今见她终于说了出来,心中堵着的那块大石好像落了地,但随即又感到一阵空虚。
    因为佑伯伯终是回不来了。
    悔意的唯一作用只是惩罚,而非救赎。
    朱芷潋亲手扶起朱玉潇,好言宽慰劝解。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怎能大喜大悲。朱玉潇止了哭声,恳求道:“潋儿,他……他以后的起居饮食,就由我来照顾,好么?我与他在太师府毕竟相处过不少日子,他们兄弟二人的喜好又十分相近……”
    朱芷潋示意她不用解释太多,微微笑道:“姨母想要照顾他那再好不过,大苏也一定会感激姨母的。母亲生前过的日子总是诸多拘束,我希望姨母不同,过得可以随自己心意一些吧。”
    朱玉潇再次紧紧按着胸口,满眼都是感激之情。
    谁也不知道在她的胸襟之下,压着的是慕云佑最后留于她的那封绢书。自苏晓尘从《云策》的盒子里取出来交予她之后,就再也没有离过身。
    她走到小车的后面,亲自推着慕云佐慢慢出了厅门。
    老爷,欠你的情意,就让我从今日起,一点一点地来还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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