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兵部尚书于谦亲率文武大臣于京郊农舍三跪九拜迎太上皇回宫,朱祁镇被簇拥着爬上九龙御撵,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乡民,看着气势恢宏明黄刺目的皇家仪仗,恍若隔世。

    临行前,钱氏偷偷塞给温婉三千两白银和两张地契,慎重对她弯腰一礼后,扶着大丫鬟青鸳的手坐上了另一辆入宫的简朴马车,重新开始了她尔虞我诈的宫廷岁月。

    待人走远后,温婉看着手里的烫手山芋怔忪半晌,终是抿了抿唇放进怀里,又面不改色地哼着歌去给她的小儿做红糖馒头糙米粥吃。

    等太上皇仪仗浩浩荡荡到达玄武门时,景泰帝正负手站在城楼高处欣赏他的锦绣江山。他身后的太监总管刘福拿着拂尘在一旁噤若寒蝉站着。

    直到身旁的两个小太监愁眉苦脸拉着他的衣袖催了又催,他才心下一叹小心翼翼走上前弯腰对他的主子道:“皇上,太上皇已到城门口了,您看?”

    朱祁钰淡淡一笑,回头看他那卑躬屈膝的老奴才:“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刘福,你说这江山算不算朕的?”

    刘福红了眼,坐在那高处不胜寒的位子上,再苦,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皇上,该去迎太上皇了。”

    截杀无用,便只得笑脸相迎。

    朱祁钰恨恨转身,突的一脚踹在这老太监的腰上,嘲讽笑道:“朕知道!不去,便是心胸狭窄,兄弟不和,连这被抬举坐上去的龙椅也坐不稳当。”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刘福只是卑微趴着,任浑浊的眼泪流入尘埃里。

    半晌,青筋毕露的男人才松了拳头,平心静气道:“走吧,会会他。”

    刘福扶着腰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哽咽不言,一山不容二虎,这北京城的天儿可不能再变了。

    “皇兄,你受苦了!如今才接你回京,是弟弟没用。”朱祁钰拉着太上皇骨瘦如柴的双手声泪俱下。没让人死在山西还偷摸进了京,自己可不没用得紧。

    朱祁镇两眼一红,抱着他弟弟的头哑声泣道:“祁钰,这如何能怪你?只怪那些宵小鼠辈躲在背后暗下杀手,为兄才耽搁至今。你放心,恶人自有天收,我等着看他们不得好死。”

    不能把人揍死,他也得把人膈应死。

    朱祁钰两手紧了紧,越发垂头抱着他皇兄痛哭不止:“皇兄,你瘦了!这一年来的日子定是难熬得紧吧?弟弟只要一念及皇兄受苦,这心就日夜不安,连那满桌的鲍鱼翅肚、珍馐美味都食难下咽。”

    都被俘虏着到处打秋风了何不一头撞死算了?作甚回来贻笑大方!害得他一日六顿的小点心都没心情吃!

    玄武门外的文武大臣在冰天雪地里抖抖索索跪了半个时辰,看他们兄弟还在抱头痛哭,有些受不住。只得激动万分地整齐高呼:“皇上仁心雅量,太上皇兄弟情深。如此胸襟,如此大义,臣等拜服!”

    朱家两兄弟:.....果然群众都是瞎子!

    此时的钱氏扶着青鸳从灰扑扑的马车上下来,盈盈两步跪在朱家兄弟身前,垂眸低泣道:“臣妾参见皇上,参见太上皇。一别春秋,太上皇一切可好?”

    趁这空档,别扭抱着的朱家兄弟飞快各退一步,掩去眼底嫌恶。朱祁镇则扭头擦了泪温柔将她搀起,轻轻理着她耳边发丝道:“劳你挂念,一切都好。听闻你还出宫多日替朕诵经祈福,辛苦你了。”

    钱氏垂头掩唇作娇羞状:“能替您分忧是臣妾之荣幸,好在您平安归来了。倒是皇上,自您离京后日日茶饭不思,他才是最挂念您,盼您回京的。就连臣妾看着,也潸然泪下。”

    朱祁镇捏着她的手满脸感动:“朕知道。”

    朱祁钰看着这对惺惺作态的夫妇不由心下作呕,当下再无心思纠缠,只垂眸冷笑道:“皇兄皇嫂当真是珠联璧合,天下无双。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宫给母后请安去吧。”

    朱祁镇瞳孔猛的一缩,迈开步子就要冲过去,被钱氏死死拉住才没失态。母后?她也配!

    朱祁钰见他神色,岂会不知自己戳了人家痛脚?当下心头快活两分,作出个笑模样拍着他兄长的肩道:“回了宫,有何住不惯或者奴才伺候不周的地方只管告诉弟弟。”

    钱氏拽着朱祁镇眉眼冷了下来,只干巴巴道:“多谢皇上。”

    既然敢回宫,他们就能忍。忍无可忍也得忍!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一退便溃不成军。

    次日朱祁钰下了早朝,皱眉打开奏章草草批了两笔后,终是忍不住恨恨灌了两口凉茶,伸手招来刘福:“即日起太上皇软禁南宫,南宫主殿、东西配殿所有门窗全部封死,一切饮食由你亲自运送。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望,包括钱氏。”

    刘福一凛,躬身去了。

    走至门边又被朱祁钰叫住:“等等,将南宫附近所有树木全部砍掉,南宫大门上铜锁灌铅。”

    刘福忍住咂舌,慌忙退了出去。

    既想活着碍眼,他也无所谓成全他。只是别想一边碍着他的眼一边舒舒服服过日子就是了。他倒要瞧瞧,这临危受命得来的皇位究竟坐不坐得稳!

    不过三日,太上皇所居南宫便成了整个皇宫大内的禁地,等闲无人靠近,端的一派凄凉肃杀。就是太上皇原配发妻钱氏,也被幽居乾西宫一所偏殿,无事轻易不可出门。

    “青鸳,你说这漫长的岁月他可能熬过去?”钱氏蹲在院里神情专注沏着煤炉,一声压抑的轻咳从唇边溢出。

    青鸳往通红的手里哈了两口热气,才放了扫把去搀她:“娘娘,您要咳便咳吧,强压着对您身体无益,那鸭绒服您不该脱。”

    钱氏却轻轻推开她:“我来,总得学着去做。”

    那妇人再艰难的岁月都熬得住,她又为何不可?左右不过没了几块碳,少了几个偷奸耍滑的丫头。

    青鸳见她执拗,也不拦她,只拿出临行前温婉交给她的姜汁红糖块放在茶壶里化开,满满倒了一碗塞到她主子手里:“暖暖身子吧,别太上皇熬住了您没熬住。”

    钱氏低头尝了一口,辛辣暖胃,手脚也回了热气:“又是她给的?”

    青鸳点头。

    钱氏无奈苦笑,雪地靴、鸭绒衫、能存三个月的肉夹馍,如今又是这姜汁红糖水,那精明细致的妇人,当真是无孔不入。

    她欠那妇人的,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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