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宫。

    听到这个名字,李玄都忽然想起了那个名为沈长生的黑瘦少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李玄都的思绪并未在这里停留太久,很快便转向其他事情。

    其实如今各方的谋划就像一个棋局,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关键是能不能看出来,还有日后的走向如何,李玄都身为局中人,想要不成为一颗弃子,不得不好生思量。

    故而在这一路上,李玄都很少开口,只是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长刀,仿佛随时会暴起杀人。

    南柯子走在李玄都的身边,有些忧心仲仲。

    此老虽然年岁已然不小,但是没有真正经历过惨烈的正邪大战,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守宗门,这次在机缘巧合之下卷入了这场与皂阁宗的大战,难免心中惴惴。

    相反,李玄都等人,年纪虽然不大,但是经历的各种厮杀却不少,都是当年帝京之变的亲历之人,曾经沧海难为水,反倒是一个个都老神在在,对于接下来的大战,重视有之,却谈不上紧张,更谈不上畏惧。

    南柯子再三沉吟之后,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先生,你说这次我们攻打皂阁宗会不会引起正邪大战?”

    李玄都摇头道:“不会。”

    两人都是束音成线,倒也不虞被旁人听见。

    南柯子有些惊讶道:“何以见得?”

    李玄都微微一笑,道:“道长想来是很少参与江湖中的名利纷争之事,所以不太熟悉。”

    南柯子老脸一红,承认道:“让李先生见笑了。”

    “术业有专攻。”李玄都摇头道:“没什么见笑不见笑的。既然道长如此问了,那我便与道长说上一说。我姑妄言之,道长姑妄听之。”

    南柯子点头道:“洗耳恭听。”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在当今的江湖中,虽有正邪之分,但是因为各自利害之故,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以才有了‘四六之争’。如今的江湖形势,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一种平衡,尽管这种平衡包含了许多不讲道理的地方,但是总比双方杀红了眼的彻底撕破脸皮要好上许多,所以才能让如今正邪双方相安无事。”

    “道长所担心的无非是我们此举会打破这种平衡,其实不然,我们说到底只是把水搅浑,而不是打破这种平衡。今日我们正道一方看似是在攻,其实是在守,换而言之,我们是以攻代守。为何要以攻代守?其实也简单,是因为我们不主动出手,邪道中人便会对我们动手,就拿藏老人的炼制邪术而言,若是真让他侥幸成功了,遭殃的还是我们正道中人了。”

    南柯子只是不去钻营这些事情,而非不谙世事,听得深以为然,然后又问道:“什么叫把水搅浑?”

    李玄都回答道:“西北五宗建立了西北大周,其野心昭然若揭,真正想要打破平衡的是他们,而这个平衡并非是哪个人或者哪些人确立的,是整个江湖所公认的。现在西北五宗不管是针对我们正道十二宗,还是针对其他什么人,都会打破平衡,如果只是我们独自出手抵御,且不论能否做到,这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选择是拉上别人和我们一起出手,而我们拉上别人一起的办法,不是去说服他们,而是把他们利害也牵扯其中,这样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出手,这就是把水搅浑。”

    南柯子继续问道:“我们攻打皂阁宗又与李先生所说的把水搅浑有什么干系?”

    李玄都逐一分析道:“所谓斗争之道,其实就是让其中的利害都浮出水面。首先把西北五宗分开来看,真正想要打破平衡的,不会是皂阁宗,而是另有幕后黑手,我们和表面上的皂阁宗斗得昏天地暗,幕后黑手在暗中斡旋,敌明我暗,于我不利。”

    “其次,其中利害,并非只牵涉到我们,凡是在江湖中人,诸如青阳教之流,其实都被西北五宗的举动所牵涉,可他们却在一旁静观其变,想要等我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再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我们就算是与邪道十宗开战,也没有理由纵容他们玩黄雀在后的把戏。”

    “现在我们攻打皂阁宗,北邙山虽然是皂阁宗的势力范围,但毕竟不是皂阁宗的,既然我们没有直接攻打皂阁宗的山门,而是来此地消灭即将出世的太阴尸,那么邪道十宗也挑不出什么不是,便不会发展为正邪大战,就像牝女宗的宫官打着报仇的旗号灭了平安县城龙氏,都是一样的道理。”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那就是我们逼出了幕后黑手,想必道长也看到了,我们在这一路上,已经先后遇到了两位阴阳宗的明官,既然阴阳宗已经不得不入场,那么他们便不能像先前那般继续在幕后斡旋,这就像一张棋盘,在外面纵观全局落子容易,可一旦自己也身陷棋盘之中,那便处处掣肘。如果他们不亲自下场,那么作为遮挡的皂阁宗便会大损元气,对于阴阳宗同样不利,所以阴阳宗便处在了两难的境地之中,这也是他们为何派人拦截,可又不是那么坚决的缘故,仅仅派出两位明官,说明他们自身也对此事存在分歧。再说句猜测之言,恐怕那位地师也没有下定决心。”

    “还有,先前我和道长遇到了青阳教的人马,说明他们也对此事存有想法,那我们借机攻打此地,便正好再将他们拖入水中,且不管他们偏向何方,如此一来,水愈发浑浊,我们作为防守一方,便有了辗转腾挪的余地。”

    “除此之外,辽东五宗那边也是如此,虽说他们也是邪道之列,但是素来与西北五宗不是一路人,行事较为温和,若是让我来划分,西北五宗行事近乎魔道,而辽东五宗就仅仅是邪道而已,前者已经无可救药,后者却仍有拉拢的余地,我们也可以借着此事,将皂阁宗的图谋昭示天下,邪道中人讲究一个弱肉强食,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绝不会坐视不理,为自保计,他们也要有一番动作。”

    “这只是大局上的考虑,再有就是一些其他细微处的考量,比如颜飞卿要考虑自己的江湖威望,借助此事可以帮他巩固正一宗掌教的地位。正道十二宗也不是铁板一块,苏云媗要谋求慈航宗在此事中扬名,毕竟在慈航宗的上头还有一个静禅宗,那才是真正的佛门祖庭。而悟真大师一味留手,倒不是贪生怕死,只是在其位谋其政,他要为了金刚宗考虑,毕竟金刚宗比不得等同是半个棋手的正一宗,实力较弱,还是要学会明哲保身。”

    南柯子听得目瞪口呆。

    他本以为这次的讨伐皂阁宗就是一件临时起意之事,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各方算计,各方谋划,真是听听都头大。

    同时也对这个年轻后辈生出几分佩服。

    难怪他当初能够亲身参与到帝京之变这样的大事中,看来不是一个武力超群就能解释的,身为一派领袖,武力过人是必然,但也不能仅此而已。

    同理,还有颜飞卿和苏云媗等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不愧是被两大宗门倾力培养的宗主人选。

    想到这儿,老道人不由在心底喟然一叹。

    这江湖,混了一辈子还是没混明白,着实是不好混啊。

    他这次贸然参与到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之中,日后若能平安返回宗门,怕是也少不了要受宗主的训斥。

    他这个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以后还是安心炼自己的丹,再有这种事情,能不答应就不答应,少沾惹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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