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郝云莱微张着嘴,茶色的瞳仁中满是惊讶。

    齐湛迈着长腿走到郝云莱床边,唾沫横飞地开始讲起前因后果,“我刚才寻思着跟老太太商量商量,咱们下次什么时候过去。谁知道接我电话的居然是她儿子。”

    “她儿子不是两年前就死了吗?”

    “忘了跟你说,老太太半年前再婚了,接电话的是她现在老伴的儿子。”

    郝云莱沉着脸点了点头。

    齐湛继续往下说道,“老太太是被车撞死的。”

    “是……真的车?”胸口的心脏剧烈搏动了两下,郝云莱眉宇间升起一抹疑虑之色。

    “真的车,肇事司机都已经进局子了。不过话说回来,老太太也不全是被车撞死的。两三天前吧,她一个人瘸着腿出门买菜,过马路的时候让一辆小轿车给撞了。开车那小子一看自己撞了人,立马就跑了。可怜的老太太哟,在马路中央躺了半个多小时才咽的气。半个小时里,那么多人路过,硬是没个人上前搭把手。”

    齐湛讲这段话的时候,表情十分夸张,几乎是调动了所有的面部肌肉来表达内心的愤慨之情。

    “在哪里被撞的?”和齐湛相比,郝云莱显得冷静些。

    “老地方,中医院南边的路口。”

    这下,郝云莱冷静不下去了。她掀开薄被,唰的一下跳下床,“老太太下葬了吗?”

    “还没。”

    “我们得过去一趟。”郝云莱赤着脚走到衣柜前,翻出一条黑色衬衫裙。

    “咱就别凑这热闹了吧,周老太太已经死了,咱就算折腾出个结果来,也没人给钱啊。亏本的买卖,我才不做咧。”齐湛的屁股陷在柔软的床垫里,一时不愿离去。

    郝云莱站在全身镜前,提着裙子在胸前比划,“中医院那个路口,一定有问题,这一次是周老太太,下一次可能就是你我了,老齐,你还记得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齐湛抿了抿嘴,起身朝屋外走去,“你好了叫我。”

    瞥了眼齐湛离开的背影,郝云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挤出一双硕大而丰满的眼袋。

    “啊——啊——郝云莱你现在怎么这么丑了!”

    ***

    “莱姐,到了。”齐湛推了推郝云莱的肩膀。

    因为写论文的原因,郝云莱五天内的睡眠时间总计没有超过二十小时。困顿至极的她刚一上车,便戴起了眼罩。大约三十秒后,她就陷入了黑甜梦乡。

    “这么快的吗?”郝云莱迷迷糊糊地摘下眼罩,下午四点的阳光攻城掠地般抢占进来,闯入她微开的眼睑。

    “快个屁,你睡成死猪那会儿,光是下去修车,我就遭了两趟,再加上一路的红灯,前前后后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了。”齐湛盯着郝云莱手里的眼罩,那上面已经沾上一层细腻的粉末,“啧啧!你今天是往脸上抹了多少粉啊。”

    郝云莱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二话不说将脸埋进齐湛胸口,并用力蹭了蹭。

    “我去你大爷的!”齐湛伸出一根手指,抵着郝云莱的额头将她推开,而后低头一看,只见纯白衬衫上赫然印着两大块粉白。

    “不好意思啊,有点儿浮粉。”郝云莱撑开黑伞,走出车门。

    一般来说,人在死后第七日的子时,也就是夜里十一点到一点的时间段,会回家探视。吃过最后的晚餐后,黑白无常便会出现,将死者带入黄泉。据不完全统计,在头七到来之前的那段时间里,鬼魂经常出没的地方有三个,分别是:生前的故居、死去的地点以及被埋的场所。

    周老太太尚未入土,因此可以排除掉第三个选项,那她停留的地方,便只剩下家中,还有——

    中医院南面的这个路口。

    路边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一名老太太背对着郝云莱。她穿着一身朱红色的寿衣,衣服上头绣着暗金色的五蝠捧寿纹样。

    “周老太太。”郝云莱冲着她喊了一声。

    老太太转过身来,包裹全脸的纱布已经被摘掉,取而代之的是厚重惨白的粉底。乌黑的眉毛,猩红的嘴唇,在青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出,那是专属于入殓的妆容。

    “郝、郝大师。”

    与周老太太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在对方的脸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情况下进行的。说起来,郝云莱其实并不知道,周老太太到底长什么样。方才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喊出了声,没想到居然叫自己撞对了。

    是生前认识的人,至少不会被吓到。

    郝云莱走上前去,“周老太太,撞到你的那个人……”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未等郝云莱把话说完,便急急后退两步,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空气中。

    郝云莱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地嘀咕着,“跑什么?”

    “怎么?那老太太被你吓跑了?”齐湛抱肩靠在后边的树上。

    郝云莱没理他,径自从小方包里掏出手机,吧嗒吧嗒地输入几个字。

    南州车祸。

    页面上随即跳出许多内容,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新闻。

    “南州恶性驾车伤人事件,嫌疑人或因曾遭死者敲诈产生报复心理。”

    司机是故意的。

    郝云莱用拇指摩擦着手机屏幕,飞快地扫过一条条资讯,网络上缭乱的信息填鸭式地塞入她的脑中。十分钟后,她将周老太太和肇事司机的恩怨情仇彻底厘清。

    事情要从周老太太的副业开始说起。

    当今世上,街头巷尾,湖畔路旁,不时可以看到一群行为艺术家,此群体以中老年为主,偶尔也掺杂着那么几个小鲜肉,无组织,无纪律,出没时间不定,时薪相当可观。他们拥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职业碰瓷党,而周老太太,竟然是其中的翘楚之辈。

    周老太太到底坑过多少人,显然无法通过几分钟的互联网搜索得出确切的结论。但是,她是如何通过一次碰瓷,蝴蝶效应般地引发一名青年的人生坍塌一事,却因为她的死亡,被查找,被研究,被铭记。

    青年姓李,性别男,职业小学教师,姑且先叫他李老师。

    一年多前,周老太太故意倒在李老师的自行车前,同时向其索要四万元的赔偿金。李老师自然不肯,狠狠推开周老太太后,面色不虞地去了学校上课。本以为此事会不了了之,未料第二日,周老太太便寻到了李老师的单位。一哭二闹三跳楼之下,全校师生都知道了,他们的李老师撞倒一名七旬老太后,不仅没有给出相应的赔偿,反而变本加厉地用暴力手段殴打可怜的受害人。李老师是个暴躁的主,在这场指鹿为马的骗局前,他展示出了极大的怒意,造成的直观后果就是,他一把拎起瘦弱的周老太太,将她扔出了校门。

    风波愈演愈烈,有好事的围观者将李老师拎起老太太这一段拍了下来,传到了网上,而后引发出无数网友的谩骂声,更有甚者,他们化身“正义使者”,将李老师的家庭住址,电话号码,微信微博,扒了个底朝天,并且利用舆论,要求学校开除李老师。由于一开始的事发之地没有监控,李老师百口莫辩,时值招生季,为维持学校荣誉,校长为难地辞退了他。

    事情仍旧没有结束,李老师扬着头颅,没有顺着周老太太的意愿赔偿那四万块钱。白瞎了这么多力气的老太太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异常执着地追逐着李老师的脚步,要是周老太太有QQ账号,上面的个性签名一定是林宥嘉的一句歌词: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老太太就这么跟着跟着,把人家的新工作跟丢了,也把自己的一条命跟没了。不堪其扰的李老师,选择在一个漫天晚霞的傍晚,驾着新买的二手车,撞向了老太太。

    令人唏嘘的是,李老师撞倒周老太太扬长而去的时候,她尚且还有一线生机,等李老师的“帮凶”——冷漠的行人一个接着一个路过的时候,她才真正迎来,不可逆转的死亡。

    李老师是否预料到了这一点,当前已经无法考究。但是得知此事来龙去脉的郝云莱,却并没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了然之感,更加厚重的迷雾涌上她的心头。

    与撞死自己的人,早有结怨。

    这不该成为周老太太躲闪自己的理由。

    郝云莱收起手机,“走吧,我们去老太太家里看看。”

    ***

    潮湿狭窄的过道中,较几天前多了些烟蒂和揉成团的纸巾,嘹亮的丧乐声从六楼的窗口传来。

    郝云莱跟在齐湛身后,迈入昏暗的楼梯间。

    因纸张燃烧而产生的烟味隐隐飘入郝云莱鼻中,她用力地嗅了几下,觉得煞是好闻,“我们过来这事,你跟人家打过招呼了吗?”

    “那必须啊,不得趁着他们在的时候来呀,你齐哥做事,就是这么完美无缺。”

    郝云莱盯着齐湛的后脑勺,想象着他极度骄傲自满的招牌表情,然后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别给我翻白眼啊。”齐湛没有转过头来,两步并作一步,跨到了楼板的平台上站定。

    602的大门敞开着,一具冰棺放置在大厅中央。冰棺的两旁分坐着几个穿着白色丧服的人,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正是那个酷爱芭比粉的卷发女人。

    齐湛轻敲了下门,引起众人的注意,“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屋内的人齐刷刷抬起头来,看向齐湛和郝云莱。

    卷发女人一下认出他俩是不久前见过的骗子,不太友善地开口,“你们来做什么?”

    齐湛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回答道,“和周老太太相识一场,诚心来告个别。”

    “你是电话里那个小齐吧?”卷发女人旁边的小个子男人站了起来。

    齐湛点了点头,“是的。”

    “那进来吧,有什么话赶紧说,明天就要送去火化了。”

    “哎,好。”齐湛踏进房门,俯眼向冰棺看去,老太太平躺在内,身上盖着一床宝蓝色的衾被,十寸大小的遗照嵌在相框里,置于棺头。

    看着不带一丝色彩的黑白遗照,郝云莱陡然一惊。

    原来很早以前,她就见过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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