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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推官万万没有料到这一问案竟问出如此悚人听闻的内情,还好他是坐在后有靠背的椅子里,否则只怕已经仰面朝天摔在地上了,不过现下,纵然兰庭看了他好几眼,他都丝毫不曾接收到示意,呆成一只木鸡,完全忘了自己还担任着主审的职责。

    到底是陶啸深沉得住气,锦衣卫的职能就是挖掘内情秘事,他对人犯的各种离奇惊人的供诉可谓是司空见惯了,倒是没忘了“正题”。

    “柴胡铺命案可是你奉令行凶?”镇抚使问。

    “是。”

    “樊大只不过一介平民百姓,宋国公为何要害他一家?”

    “因为冯莨琦死后,小人察觉樊二悄悄接触樊大,触犯桑门士的禁令,宋国公为防死士变节泄露机密,严令禁止死士未经许可同人接触来往,尤其不准死士再与家人联络,小人发觉樊二违反禁令,立即上报高世子,高世子下令将樊二处死,并下令为防樊二已然泄密,将樊大一家灭口。

    那夜,小人执行高世子嘱令,潜入柴胡铺十三弄,本也打算将樊大一家杀死后纵火焚尸,造成其一家乃死于失火的假象,怎知小人潜入樊家,却见那樊大竟像中魔一般,不知为何竟然亲手勒杀两个小儿,他那哑子婆娘明明已经惊醒,也傻子一般坐在炕上愣愣看着樊大行凶而不阻止,后来还帮着樊大将两个小儿的尸身并排摆好,自己也躺在一旁由得樊大将她一同勒杀,樊大杀了自己的妻儿,似乎想要自尽,半天却下不去手,小人等得都不耐烦了,他仍在那儿跪坐着哭哭啼啼,后来小人实在急于完令,下手用刀将他刺杀,焚毁他的尸身又引燃房梁后离开。”

    “你既想毁尸灭迹,为何只毁樊大尸身而未一齐焚毁其余三人?”兰庭问。

    他终于又看见了吕鉴眉骨轻轻一耸,俨然对此问并无准备,仓促间引发了慌乱及思索。

    “小人并没有料到樊大竟然会杀害妻儿,目睹那番情形,心中极其震惊,需知虎毒尚不食子,就算小人这样的死士,也没有杀妻灭子的狠心,当时小人被樊大的行为吓了一跳,未免有些慌神,且还担心火势一起引来四邻不利于脱身,因着樊妻及小儿并非小人下手杀害,当时竟觉没有必要毁其尸身,事后小人也意识到了疏错,又才想法子弥补,经过乔装,贿赂柴胡铺里长二百两银,让他上报个走水意外。”

    “你道你已奉令将樊二处死,未知其尸身何在?”兰庭又问。

    吕鉴的眉骨再是一耸:“已于荒郊焚毁,尸灰抛洒入河。”

    据此,柴胡铺命案看似已经真相大白了。

    当三人从刑狱回到执事房,施推官尚未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桑株洲竟然是宋国公和桑美人的奸生子,连太孙殿下也乃太子妃通奸所生,太孙、高琼蓄养死士按锦衣卫职部编制,他们这是想,这是想要谋逆篡位呀!”

    兰庭屈着手指按按额头,决定如施世叔这般天真坦率的个性,还是莫让他知道太多内情更好:“太孙殿下乃太子妃通奸所生一事,仅是吕鉴的供诉,就算非他编撰,也仅是听高世子所言,不能轻信,世叔只将供诉密奏皇上即可,勿加判断,更切记勿要声张。”

    施元和连连颔首:“迳勿提醒得是,此事关系重大,不能仅凭一介死士的供诉就行判定,皇上只是下令顺天府推官衙门审决柴胡铺灭门案……对了,迳勿以为吕鉴供诉樊妻及其二子乃樊大所杀一事是否属实?”

    “吕鉴既然已经供诉樊大为他所杀,且他还参与刺杀冯莨琦等罪行,并无必要再否定杀害樊妻及其二子,且根据勘验现场及尸身,他的供诉也符合樊大、樊妻及二子死因,倘若柴胡铺里长之子亦能认出吕鉴的乔装,正是重贿他二百两银的人,即能认定吕鉴此部份供诉属实。”兰庭不忘询问陶啸深的意见:“这是庭之见解,未知陶镇使之意如何?”

    “经我审问桑株洲等人,均不曾提起宋国公与桑氏有染之事,奸生子一节还待确凿,不过经他们供诉,郭得力即樊二的确参与刺杀冯莨琦,且被吕鉴处死,所以我赞同迳勿的见解,樊家命案算是审结了,不过涉及太孙部份仍需慎重,还请施公万勿声张,我竺应将吕鉴供诉密奏皇上裁决。”

    从推官衙门出来,兰庭和陶啸深还得同行一程路,陶啸深这才问他:“今日迳勿追问蒙达敬因谁所荐攀附宋国公,应当另有用意吧?”

    “我对吕鉴的落网以及招供,的确心存疑问。”兰庭也没想隐瞒陶啸深:“相信陶镇抚也留意到,若非樊家命案闹发,吕鉴极有可能成为漏网之鱼。”

    “冯莨琦遇刺后,我与高厂公奉圣令察实此案,最先察出的是朝天宫西坊罗生里的据点,顺籐摸瓜才追察到桑家大宅,吕鉴所在的黄华坊据点是因他灭口樊大后与桑株洲联络才暴露,也可以说如无樊家命案,就算桑株洲招供,吕鉴等人也有足够的时间撤离。”

    “我怀疑吕鉴是有意暴露。”

    “他今日的供诉,关键是要把太孙血统成疑,且主谋蓄养死士并仿朝廷建制的罪行揭露。”陶啸深也道:“看来就连冯莨琦遇刺一案也不简单,是有人想要动摇太孙储位。”

    镇抚使紧紧蹙起眉头,他对察案断狱经验丰厚,不过对于朝堂之上局势判断就很有些踌躇不定,否则早些年也不会险些被一场权争卷涉,要不是兰庭替他出谋划策,很可能稀里糊涂就被牵连,难免夺职获罪的劫厄,又哪里能够因祸得福,不仅未被株连反而更进一步,赢获弘复帝的信任一跃而为镇抚使。

    这才是陶啸深真正被兰庭折服的原因,而不仅仅是因他感念赵太师的知遇之恩,所以才对其长孙也心悦诚服。

    现如今关于宋国公府的系列罪案,越往深察越多蹊跷,受牵者非但太孙而已,还不定扯出哪个亲王皇子,多少皇亲国戚,局势如此复杂,陶啸深很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不如东厂督主高得宜能够揣摩上意,一不小心就可能落入他人的陷井,他很需要兰庭的指点。

    “皇上想要清察宋国公罪行,是已然醒悟太孙受高氏一门影响极大,若再纵容,宋国公必成权奸把控朝政祸国殃民,所以关于太子妃及宋国公的诸多罪行,庭以为陶镇使不用诸多顾忌,皆可如实上禀。

    但关于吕鉴揭露,太孙竟为太子妃通奸异母兄长桑株洲所生,委实荒谬不能轻信,陶公职能有异施公,故而庭以为,陶公或可向皇上陈诉见

    解。”兰庭也的确直言自己的建议。

    “迳勿认为吕鉴这一段供诉为毁谤?”

    “至多只有高琼和桑氏有私一段属实。”兰庭道:“桑氏于内廷无宠受孕,必定与人通奸,而当年能够出入内廷而无忌惮的外臣,也只有玉阳真人,他和桑氏有了私情,所以设法救桑氏不死,且将桑氏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渡出宫,也只有玉阳真人能够办到,他为了让宋国公私藏桑氏以便他能时常暗会,必须编撰一套玄说奇谈,没想到却激发宋国公野心,真以为若能与桑氏生子即得天命篡国称帝,宋国公为了独霸桑氏,谋害玉阳真人,且对桑株洲寄予厚望,但陶公试想,宋国公若当真相信了玉阳真人那套邪说,何至于多此一举再让太子妃与桑株洲违背人伦通奸?”

    陶啸深微微颔首。

    “恐怕关于桑氏母子一事,太子妃都被宋国公瞒在鼓里,依庭看来,宋国公意图篡国,窃取天下,将太子妃视为棋子利用,当然会隐瞒他的真实意图,否则太子妃若知宋国公竟然是想辅立桑株洲,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如今世道,女子失节为天下所鄙,就算太孙乃桑株洲血脉,可天下人谁不知太子妃为秦姓皇族之妇?且还不论兄妹乱/伦何等耻劣,桑株洲一旦登位,太子妃高氏只有一条死路,根本无望母仪天下,故而庭以为,太子妃应当不知宋国公真正意图,太孙殿下也确为故太子遗孤,种种都是宋国公听信邪说丧心病狂才致痴心妄想而已。”

    陶啸深这回算是听明白了:“迳勿是建议我莫把宋国公府案件牵连太广?”

    “陶公职属锦衣卫部,唯天子之令是从,心中当明白,皇上不仅只是太孙殿下一人祖父,齐王、秦王及诸位皇子,皆为皇上骨肉,皇上倘若下定决心剜除病灶,陶公自然可为君主分忧,否则……切勿冒离间天家骨肉之不韪。”

    锦衣卫不同于朝士,这个机构的职能其实和东厂相类,都是直接听令于君主防止皇权受到威胁,理论上和文武百官是处于对立的地位,在绝大多数时候,君主对厂卫赋予了更多信任,所以他们一言往往能定朝臣生死荣辱,才能让天下臣僚闻风丧胆。

    但根据龙椅之上的君主性情有异,导致厂卫的职权也有殊差,比如弘复帝,就更信任朝士而非宦卫,且弘复帝因为仁厚,对于叛臣刁民尚有宽赦之心,非罪大恶极者不愿处死,弘复年间更是不闻族诛重刑,所以这也导致了厂卫职官的分裂。

    有部份人如高得宜及陶啸深,他们尊崇弘复帝的执政方针,执狱公正不谤忠良。

    还有一部份人,他们却在怀念光宗乃至代宗时的横行暴施,厂卫完全可以为所欲为,他们的眼睛无时不在寻找“良主”,意图恢复厂卫应当的权位与荣光。

    仁厚不能称为弘复帝的缺谬过错,但今上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确成为不能肃清奸邪真正中兴盛世的原因,兰庭对祖父的担忧深以为然。

    但他依然不能急躁,他不能用陶啸深这样的正直人士,试探帝心龙意,不能利用陶啸深为诱饵,引出躲于阴霾中的巨兽狂蟒。

    徐徐图之相当必要,虽然兰庭心中此时已经有了决定。

    关于自己将要辅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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