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后,吏部尚书程云渡跟在工部尚书魏襄之后走了出来。
    这二人都出身世家,都到了而立之年,同朝为官多年,往上算,两家还有几分姻亲关系,程云渡斜睨了魏襄一眼,笑道,“魏兄怎么忽然热衷起睿亲王的家事了?”
    半个时辰前的早朝上,礼部上折子提出睿亲王过世后睿亲王世子燕迟袭爵的事,皇帝对此倒无异议,待问堂下臣工,尤其魏襄十分赞同,再加上刑部尚书宋怀的赞成,这件事眼看着就要被定下来,就在这个时候,程云渡却提出了异议。
    西北的军粮案还未查清楚,虽然睿亲王已经过世,可这件事如果和朔西有牵连,那睿亲王父子至少有了失察之罪,如此,立刻让燕迟袭爵就有些不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睿亲王乃是国之肱骨,戍守西北多年,程云渡这话多少有些犯忌讳,然而赞成他的也不在少数,一时便僵持了下来。
    最终此事并无定论,可到底摆在了朝堂之上,皇帝的意思,多半要再议。
    程云渡身形略胖,面色和善,一双眸子精光微闪,魏襄却是十分清瘦,两鬓微霜,比程云渡更显老态,他一双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着,面上透着几分冷笑,“程兄这话就不对了,睿亲王过世,世子袭爵乃是天经地义,程兄倒是大言不惭的说什么睿亲王和军粮案有关系,倘若今日睿亲王还在世上,这话可你敢说?”
    程云渡被这么一堵,不由笑了,“魏兄这话可是诛心之语啊,朝野内外皆知军粮案未破,且早前宇文宪去西北,也没送回来一个准话,如今朔西还没查明白,自然不好就将睿亲王府摘干净,缓一缓袭爵,我这也是为了朝廷好。”
    魏襄冷哼了一声,比起程云渡的不动声色,魏襄显然更外露些,他嘲讽的笑了笑,“你就别拿这些话搪塞我了,张启德已经回来了,皇上还没定下谁来总领朔西军,这个时候燕世子袭爵,又一代睿亲王出现,朔西的军民盼的是谁不言而喻!”
    说着又一拂袖,“哼,真是虚伪……”
    魏襄的硬脾气程云渡早就知道,被这么一骂竟然也不怒,反倒是笑了起来,“魏兄,你看你这个脾气,话不是这么说的,张将军回来是述职的,皇上怎么安排是皇上的事,你我都不在兵部,管不了这些事!”
    魏襄摇了摇头,“太子殿下现在就想掌朔西,只怕为时过早,你是老狐狸,竟然也不劝着太子些,晋王的案子如今暂时被压下去罢了,李牧云今日可是才上了折子。”
    程云渡苦笑连连,左右看了看,幸好无人在近前。
    他跟上去两步,“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魏兄怎也信了?莫非是成王殿下又说了什么?今日魏兄为燕世子说话,是否也是成王殿下的命令?”
    魏襄“哈”的一声,一双眸子等着程云渡,脚步都停了下来。
    “成王殿下还在殿中,你要不要直接去问他?!什么命令不命令!你是堂堂大周的吏部尚书,你自己自降身份成了太子门客,别把我也想的和你一样!”
    魏襄手背在身后,恨不得指着程云渡鼻子骂。
    程云渡听的直笑,“魏兄,太子殿下礼贤下士,倒是你,着了别人的道——”
    魏襄脖子一梗,“成王怎么啦?去岁成王去整饬乌江河道,是我亲眼看着的,前年湘江水患,也是成王亲自去督战一月才免了百姓受苦,这都是实事!”
    魏襄掌着工部,脾气虽臭,可多年来从未出过岔子,也是靠着这说一不二的硬脾气,多年来工部上下整肃勤恳,从未生出过贪腐之类的恶事,他是个直脾气,又不喜后宫干政,是以对太子深受皇后掌控颇为不喜,相反,倒是燕麒入了他的眼。
    燕麒掌工部两年多,私下虽然行事无忌,可政事上却是毫不马虎,河道修葺整饬水患救灾都不是简单的事,而燕麒,硬是能舍得下皇子尊荣,对底下人狠对自己亦不手软,治河就歇在河道上,救灾便和流民同宿,几番雷厉风行的手段下来成效显著,因此得了魏襄这位老臣的青眼。
    程云渡瞧魏襄如此便知这一次的政治选择他二人相去甚远。
    成王此人桀骜刁钻,最知道如何收买人心,他自然更中意仁德贤明的太子殿下。
    程云渡叹了口气,只得道,“魏兄,这事不只是一个爵位而已,眼下皇上派出去的人还在朔西,而你知道朔西军和西北军民对睿亲王的尊崇,睿亲王已经去了,眼下西北局势不稳,而不论是皇上还是太子还是成王,都不希望睿亲王府继续威慑西北,所以,最好短时间内不要出现下一个睿亲王,世子和亲王,这对西北的军民而言是不一样的……”
    程云渡边说边压低了声音,很是推心置腹的样子。
    魏襄一听,一双眸子恨不得瞪穿程云渡,“你少栽赃成王,这是太子的想法!不是成王的!成王早就觉得燕世子应该袭爵,燕世子战功赫赫,又在朔西多年,年轻一辈谁能比得上他?!成王可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你的心思才是阴险……”
    直脾气是好事,可如果一个人的脑子不喜转弯,那就不算是好事了,程云渡头痛的看着魏襄,实在是不知道他这脾气这么多年是怎么坐稳了这尚书之位的,只好叹了口气,“你既然不听劝就算了,你看着吧,燕世子若是袭爵,便是皇上都会不喜。”
    魏襄一双眸子瞪着程云渡,这一下却是不吵了,片刻哼了一声,“我不管那么多,这事在我看来是应该的,我可不像程兄那么多心眼。”
    魏襄说完便走,程云渡站在原地,苦笑的摇了摇头。
    轻叹一声,程云渡颇为无可奈何的跟了上去。
    ……
    ……
    寿康宫里面,太后咳了两声道,“朝堂上面就这么说的?”
    陈嬷嬷颔首,“是呀,吏部程尚书几个就是这么说的,哎,睿亲王人都走了,这些人怎么还想往他身上泼脏水,睿亲王爱兵如子,怎么会和军粮贪腐扯上关系,便是失察,也落不到睿亲王和迟殿下身上去啊,怎么不干脆查兵部和户部……”
    太后眯了眯眸子,“这是东宫和皇后的意思。”
    陈嬷嬷不敢多说,忙将润肺的甜汤端给太后,太后摆了摆手,是不愿吃了,“这个袭爵是应该的,你派个人去崇政殿盯着,等皇上空了,让他过来见我,咳咳咳……”
    陈嬷嬷忙应声,又去拍太后的背脊,“让郡主再开一副药吧,您的咳嗽又开始了。”
    太后失笑,“是身子不行了,开药也没用,就温补着吧。”
    陈嬷嬷眸色微暗,一时没再说什么。
    太后似乎有些精神不济,看外面不过午时光景,便道,“我去睡会儿,记得去崇政殿候着,也不着急,等他忙完了再去说。”
    “您就放心吧,奴婢省的。”
    ……
    ……
    燕淮到了傍晚时分才到寿康宫。
    太后歪在暖阁的罗汉榻上,看到燕淮来了笑意微深。
    “母后,特意叫儿臣过来所为何事?您气色又不好了,要不要让秦莞入宫来?”
    太后摆了摆手,仔细的打量着燕淮,这是她的儿子,如今她垂垂老矣,燕淮的双鬓也见了白霜,“我的身子你放心,就是没睡好罢了,我今日叫你来,是为了燕迟袭爵的事。”
    燕淮微微一笑,“母后是不是心疼燕迟,想让他快点袭爵?”
    太后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心疼他,我是觉得应该给他这个爵位,他配得上这个爵位。”
    燕淮笑意不减,似乎想听太后多说几句话,太后便靠在引枕之上叹息,“你就是这点好,从小到大都沉稳的很,彻儿这一点也是随了你,不管母后说什么,你都愿意听母后说,所以到了后来,母后干脆少说话了,因为你做的足够好。”
    太后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一下子悠远起来,“你弟弟就不是这样,你们年纪差了一年,性子也是全然相反的,他……哎,母后说这些话,并非替他开脱,他的性子不适合坐这个位子母后知道,可那件事到最后,母后也有责任,他心中不平,母后却让你父王将他送去封地,如此激化了他心中怒气,这才……”
    燕淮唇角笑意也有几分轻渺,却是握住太后的手,“母后想弟弟了?”
    太后一愣,点头,又摇头,却似乎不想多言,只道,“二十年了,一晃眼,连你都生白发了,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还能活多久,除了你们兄弟,燕凛是在我身边时间最长的,我原本想着,你弟弟没了,好歹还有个燕凛能陪着你,可如今……”
    太后反握住燕淮的手,“当皇帝苦啊,没个人在你身后,母后只觉心疼的很,燕迟是跟着燕凛长大的,带兵打仗,他在行,你将他留在京中我不反对,可我想着,有朝一日朔西需要他了,不如还是将他放回去,这孩子的心思虽然比不上他父亲那般刚正,可到底不会随便走错路,这些年他在朔西功业斐然,如今燕凛没了,他若是不袭爵,旁人怎么想怎么看?再等几年,我只怕睿亲王府的气数彻底败了……”
    说起这些,太后心底悲从中来,“他和燕离两个都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其他几个,燕挚就不说了,燕泽如今身边还有燕翔在,命虽然苦些,可你姑姑和我通气了,岳凝那丫头已经表了态,倒是一对良缘,只有燕迟和燕离……”
    “当年的事那般大逆不道,所谓父债子偿,我也不为燕离多说什么,这么多年我纵着他就是了,他那性子再过两年稳一些,替他找个知心的姑娘,也就罢了,而燕迟,当年守心没了,燕迟这么点高,才十岁啊,直接就被带去了朔西,这些年,他过的真是……”
    太后忽的攥紧了燕淮的手,“皇帝,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燕淮面上自始至终带着一丝薄笑,闻言叹了口气,“母后,儿臣明白。”
    微微一顿,燕淮有些释然的道,“二十年前的事了,母后也不必挂在心头,要说袭爵,燕离也有爵位未袭,儿臣知道您两个都心疼,儿臣倒是觉得不如给他两个一起册了。”
    太后呼吸一滞,万分意外的看着燕淮,她是来替燕迟说情的,却万万没想到燕淮竟然连燕离的那一份也算进去了,这实在是叫她意外又惊喜!
    燕离耽误了这么多年,不掌任何实权,如果一直不袭爵,后半辈子没了她的照看多半会凄苦,可如今燕淮松了口,那燕离顶着个亲王爵位自是有了保障!
    “皇帝,你所言可是当真?!”
    燕淮笑开,眉眼在室内昏灯映照之下显得格外温文,“当然是真的。”
    太后急促的喘息了一下,一双眸子都微微红了,“淮儿,你……”
    做皇帝之后,太后很少再叫他的名字,如今可见是十分动容了,燕淮握了握太后的手,“母后不必多言,儿臣知道您的担心,儿臣像您保证,绝不恶待燕离。”
    太后点点头,眼眶已是湿了,燕淮是大周之主,他有许多的顾忌和不得已,这一切太后都明白,当年恭亲王谋逆事败之后,因为想让燕涵的衣冠冢入皇陵,燕淮曾和她离心过一段日子,可幸好后来母子二人还是消了隔阂,而这些年,太后也从未逼迫燕淮让燕离袭爵。
    她一直在等,本以为等不到了,可没想到这一日还是来了。
    “母后很高兴,真的,淮儿,母后放心了。”
    燕淮笑着安抚太后,母子二人又说了许多话,等到太后面露疲倦燕淮才离开。
    出了寿康宫,燕淮面上的薄笑才淡了下来,待上了御辇,整个人身上更是弥漫着一股子冷沉来,紧跟着的袁庆知道燕淮刚才许诺了什么,见燕淮这般气势,直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直到走完了寿康宫外笔直的宫道,燕淮方才出声,“去贵妃那里。”
    这是本来就定好的,袁庆忙应了一声,“摆驾长信宫!”
    夜风清寒,初冬一日比一日逼近,燕淮一双眸子沉暗不定的掩在帷帐之下,等到了长信宫之前,他才抬了抬下颌整个人松活过来,长信宫的侍奴早候着,冯龄素也等在宫门口,见燕淮下了轿辇,也不行礼便迎了上来,“皇上来了——”
    这是被燕淮宠爱了近二十年的冯龄素独有的特权,她挽着燕淮的手臂亲亲热热的往里走,燕淮拍拍她的手道,“外面这么冷,何必迎出来?”
    冯龄素娇声道,“臣妾想早点见到皇上。”
    燕淮扯了扯唇角,冯龄素连忙道,“臣妾给陛下准备了银耳雪梨羹,炖了两个时辰,就等着皇上今夜过来,幸好被臣妾等到了。”
    燕淮淡笑着,一路进了正殿暖阁,雪梨羹果然早就准备好了,冯龄素先帮燕淮褪了外袍,又亲手奉到了燕淮跟前,待挥退了众人,这才面颊微红的道,“皇上尝尝?臣妾在里面加了许多药材,但保准皇上尝不出苦味。”
    暖黄的灯火下,冯龄素的容颜好似在定格在二十年前,仔细去看,方才能看到眼角和鼻沟处的细细纹路,她一双美眸湿润的望着燕淮,面颊上的红晕不似胭色,冯龄素这么多年得宠不是没有道理的,她身段有着成熟女子的妩媚,面庞却仍然鲜妍清纯,再加上她无时无刻表露出来的对燕淮的崇敬柔情,燕淮便是不想宠她都难。
    燕淮就着冯龄素的手尝了一口,面露满意之色。
    冯龄素微微一笑,“臣妾还记得,当年第一次为皇上做羹汤就是做的雪梨羹,当时臣妾放多了糖,皇上就算喜甜也难下咽,却不忍拂了臣妾的意硬生生吃了,从那个时候起,臣妾就知道,臣妾会深爱皇上一辈子……”
    ------题外话------
    袭爵袭爵袭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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