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青云茶庄里,李牧云的脸正意味不明的悬在袅袅的水雾之后。
    看了秦莞片刻,李牧云才开口问,“郡主是为了晋王的案子?”
    秦莞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跟踪他,在李牧云看来,如今能让秦莞对他生出质疑的,也只有晋王的案子了,晋王的案子卷着坤宁宫和东宫,而太子是秦莞的姐夫,秦莞如今这般举动,是东宫的意思?
    李牧云到底在朝中多年,一瞬间脑海中就闪过了无数个可能。
    他将袅袅的茶汤注入青瓷杯盏之中,恍惚间想到了那日和燕麒对峙时的场面。
    目光一抬,李牧云看到了秦莞清冷而从容的眼神。
    跟踪自己被发现,却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笃定从容,李牧云又是无奈又是佩服。
    将茶盏放在秦莞面前,李牧云又道,“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秦莞正在仔细的打量李牧云,仿佛在分辨李牧云面上有几分心虚,“不知李大人今日要去拜访哪位友人?”
    李牧云正在饮茶,闻言手一顿,他目光温和的看着秦莞,“这似乎是在下的私事。”
    秦莞笑笑,“李大人在朝中素无故旧亲朋,寻常从不饮宴作乐,我猜想,李大人今日要去见的人,必定是一位极有趣的人物,否则怎么能劳动李大人大驾?”
    李牧云看着一点都不生气,“郡主如果为东宫着急,此刻不应来看着在下,而应该去看着成王殿下。”
    李牧云的反应在秦莞意料之中,毕竟她一个小丫头有什么理由来跟踪他堂堂大理寺卿呢?
    “李大人就不怕成王殿下真的将去岁的晋王案翻出来?”
    李牧云眉头微蹙一下,一瞬间,那日和燕麒对峙的感觉又来了。
    他的年纪比秦莞大了一轮多,又在朝中为官多年,在他心中,秦莞和燕麒自然不是一个等量级的,燕麒出身贵胄,紧紧凭着这一点,燕麒就有目空一切的底气,可秦莞又是为什么呢,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位贵女都来的沉定从容,人的气质和经历眼界教养分不开,秦莞的经历,李牧云早已知晓,因此他越发觉得奇怪了。
    “去岁的案子并非在下主审,在下又有何好怕?”
    李牧云仍然不疾不徐的,秦莞唇角微弯,“李大人揭发沈毅徇私包庇,害的沈大人一家被诛,李大人竟然半点不怕?”
    李牧云的表情顿时变了,他的五官面颊波澜不惊,可眼瞳却一瞬间好似被冻住,他直直的看着秦莞,眼底的不可置信越来越浓烈,秦莞就算是得了东宫的授意,也不该来质问他沈毅的事!虽然沈毅差点成为燕彻的岳父,可他明白,在皇后眼底,沈毅的生或死并不重要,便是燕彻都未曾追究过,而秦莞,她更没有立场了!
    李牧云入朝便沾着刑狱,长久以来也养就了洞察人心的本事,秦莞说这话之时声音不带一丝颤抖,可眼底却仿佛藏着一团冰冷的火苗,李牧云心头骤然一紧,从第一次看到秦莞验尸之时便生出的疑窦骤然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他唇角轻颤,蓦地问,“你是沈大人的什么人?!”
    这是秦莞第一次和李牧云对峙,去岁沈家的祸端,李牧云可谓是第一凶手,第一次看到李牧云的时候她心底的怒火便险险压不住,可后来多次相见都是人多的场合,久而久之,她便练的一副不形于色的本事,可如今二人相对而坐,尤其听见李牧云那理直气壮的不怕之言,秦莞心底的怒意便再也克制不住了。
    当她问出这句话,心底便生了一丝凉意,如同武者过招,她这话等同将自己的破绽送到了李牧云跟前。
    一瞬的紧张之后,秦莞反而镇定了下来,想要引对方出手,卖一二破绽也无不可。
    秦莞镇定的看着李牧云,“李大人深受沈大人提携,最后却做出这等事,何况……李大人应该知道沈大人是否是包庇徇私,去岁的案子若是被翻出来,李大人如何自处?”
    燕麒问他的时候,他面上虽露讶色,心底却并不惊惶,可此刻秦莞的话去叫他背脊蹿上一丝凉意。
    “郡主的验尸之术高明精深,是从何处学来?郡主幼时在侯府长大,后来去了锦州,郡主和沈大人相识?”李牧云指尖微颤,“还是说,沈大人和令尊是旧识……”
    这么一问,李牧云蓦地清醒过来,秦家二爷早就过世了,根本不可能和沈毅是旧识,至于秦述那就更不会了,沈毅入京之后和谁交好他再清楚不过了,可为什么呢?!
    李牧云无瑕回答秦莞的问题,整个人陷入对秦莞的怀疑之中无法自拔,他直觉一波波的凉意如蛇一般爬上心头,整个人有些如坠迷雾的不真实感,咬了咬牙,李牧云知道秦莞不可能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了,于是道,“郡主今日跟踪我是为了什么?为了沈大人的案子?郡主又如何肯定沈大人是被冤枉?”
    李牧云是第二个知道秦莞的真正目的的人,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沈大人去岁是晋王案的主审,他数次私见,却无任何证供,不仅如此,他甚至将——”
    李牧云言语激动,好似在为自己辩解,很快,李牧云话语一断,生生将压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秦莞顿时挑眉,“沈大人做了什么?”
    李牧云忽然将所有情绪都收拢了回去,“去岁的事,我不过是秉公办理,沈大人的确是有不当之处,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确是心虚,禁卫军绞杀沈府众人的时候,他正带着一家老小出逃,若非心虚,他逃什么呢?”
    李牧云顿了顿,语气有些凄然,“虽说祸不及妻儿,可去岁是晋王的案子。”
    李牧云眼神闪烁,似乎不敢和秦莞对视的样子,然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看着秦莞道,“郡主,在下有一言,去岁的案子无论翻不翻出来,郡主都不该插手,郡主即将和睿亲王大婚,睿亲王府的局势本就不乐观,您更不该在此时调查沈大人的事……无论您和沈大人有无关系,也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李牧云豁然站起身来,“在下言尽于此。”
    说完这话,李牧云抬步便走,似乎身后有何洪水猛兽一般。
    秦莞坐在原处,红泥小火炉之中的火光映在她眼底,让她温柔精致的面容生出几分厉色来,半晌,秦莞也才站起了身来沉吟一瞬,秦莞还是吩咐白樱,“去睿亲王府……”
    ……
    ……
    燕泽和岳凝入宫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寿康宫中,太后果然精神不济咳嗽不断,得知燕泽来了,太后面露几分笑意,又见岳凝和燕泽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心中更觉舒心。
    只有在看到燕泽眼上的药巾之时眸光微暗,但想到有秦莞在,她又坚信燕泽必定能重见光明。
    “没什么大碍,莞丫头说的太严重了,人老了,咳嗽算什么,你也要好好养身子,莞丫头说你的眼睛就快好了,我可是一直等着那日呢,你父王呢,近来在做什么?”
    太后笑盈盈的说着话,燕泽便道,“父王这几日在炼丹药呢,刚得了一本丹书,我的话您不必担心,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
    这话惹得太后和岳凝都是一阵心痛,太后只好道,“你父王喜欢这些,倒也没什么,只是那东西却不好内服,这些轻重他该知道吧。”
    燕泽笑,“您就放心吧,父王明白的,前两日父王还入宫见皇上献了两本古书,是写珍珑棋局的,父王如今也就琢磨这些闲趣了,等改日,让他也来陪您对弈两手。”
    太后放了心,“皇上最好围棋了,他们兄弟小时候就喜好比试棋道,我还记得,当年先帝有一本珍珑棋局的孤本,说他二人谁赢了谁拿去,最后一番比试,却是皇上险胜,你父王因此痛下决心想要学艺,这才拜了你外祖为师,而后才认识了你母亲。”说起旧事,太后温和的笑起来,“这才有了后面的缘分,你母亲也是个中高手。”
    怡亲王妃张灵犀,乃是前任国子监祭酒张汝城之女,张汝城精通棋道收了怡亲王燕翔为徒,燕翔因此才结识了张汝城的掌上明珠,后来二人成婚,也传为一段佳话,可惜张灵犀过世的太早了。
    燕泽含笑点头,却又道,“皇祖母,您也是个中高手,皇上年轻时候,便是您教他对弈,当初皇上赢了父王,也都是您的功劳。”
    太后笑意更深了,“我老啦,自从皇上继位,便没在这些趣味上动过心思,便是和莞丫头下两手我都胜不过了,那些年先是操心后宫又是操心前朝,后来看皇上稳得住,我这劲儿便泄了,如今更是不成了,前半辈子求的太多,后半辈子反倒是没滋没味的过活,说起来我倒是羡慕你们一大家子,你外祖擅棋,你母亲擅医,你父王也是自在逍遥的人,都是不拘世俗的,你这性子倒是随了他们,以后还想出去游历吗?”
    燕泽便道,“我已答应了凝儿了,往后带着她一起去外头看看。”
    岳凝面上微微一红,太后笑音郎朗,“好好好,正该如此……”
    陪着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倒真是勾起了太后想手谈一局的心思,这么多年,鲜有人和她提起旧事,想当年,她的棋艺不输于先帝,而她自小读了不少兵书,纵横捭阖之术都用在了棋盘上,这么多年没再起过心思,如今兴头一来,颇有几分止不住,然而燕泽眼盲,只得让岳凝代下,岳凝每走一步便报一步,燕泽告诉她下一步该落子何处,这么一来,这番对弈趣味颇多,而燕泽虽然看不见,却是能将这盘棋记在心底,也让太后和岳凝格外咂舌。
    一局棋下完了夜幕已经落下,燕泽这才和岳凝双双告辞,太后今日心境大好,等燕泽和岳凝一走便道,“去崇政殿一趟,把怡亲王给皇帝的那两本古书拿过来给我看看。”
    陈嬷嬷见太后开心,自己也高兴坏了,连忙去取书去。
    燕泽和岳凝二人刚走出寿康宫的正门岳凝脚步便是一顿,因为她看到了燕绥,燕绥带着苏嬷嬷和一个小太监从外面回来,一张小脸被冻得红彤彤的,燕泽察觉有异,“怎么了?”
    岳凝忙道,“没事,遇到了九殿下。”
    岳凝看着燕绥,燕绥也看着岳凝,可燕绥面上丝毫没有笑意,反倒是有些戒备,苏嬷嬷很是抱歉的道,“拜见世子拜见郡主,九殿下刚从夫子那里温书回来……”
    岳凝一笑,“快带殿下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燕绥闻言,目不斜视的从他二人身边走进了寿康宫正门。
    岳凝喃喃道,“奇怪,九殿下对秦莞十分亲近,对其他人却是很防备。”
    燕泽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永慈郡主经常出入寿康宫,大抵对九殿下不错,所以他才没了防备吧。我听说瑾妃出事的时候九殿下就在旁边,估摸着和此事有关。”
    岳凝叹了口气,“的确有些残忍,不过过几年应该就好了吧,小孩子忘性大,去岁他才四岁多不到五岁的样子。”
    燕泽却是一笑,“就算是四五岁,也不可能随便忘记的。”
    岳凝眉头微扬,没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只是道,“刚才说起旧事,太后人都不一样了,这些年她身子时好时坏,也真是苦了她,三哥,不如我们以后隔几日便进宫陪太后娘娘说说话?我瞧她很喜欢说旧事。”
    燕泽温和的点了点头,“是,的确该多陪太后娘娘说说旧事……”
    燕泽语气深长,岳凝转过头看了看他,只觉夜色之中的燕泽,面上竟浮着几分冷冰冰的漠然,这和他惯常的温和全然不同,岳凝下意识缩了缩手,燕泽却反手将她握住,笑问,“怎么了?”
    不过一晃神之间,燕泽唇角的笑意又真切而暖人,岳凝差点觉得自己看错了,她忙一笑,“没什么,头发有些乱了。”
    燕泽一笑,抬手摸索的往她耳侧拂来,他替她掖了掖落在脸颊旁的发丝,整个人温柔而细致,如玉的面庞仿佛披着月华一般,岳凝看的呆了一呆,轻咳了一声将燕泽的手臂扶住,一步步的跟着他朝宫外走。
    岳凝先将燕泽送回了怡亲王府方才离开,等到了安阳侯府门前,却看到一团黑影靠墙站在侯府外面,岳凝眉头一挑,先是怀疑是不是什么居心不轨之人,然而等她再走近了两步,却看到了一张日久未见的脸。
    魏綦之从黑暗之中走出来,咧嘴一笑,“郡主,久违啦——”
    岳凝看着几个月没见的魏綦之一时有些发愣,魏綦之却自顾自走到了岳凝跟前来,岳凝身后的侍婢小厮都认得魏綦之,见状自然不敢阻拦,消失了几个月,魏綦之似乎黑了一点瘦了一点,整个人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尤其是面色,是明显的疲惫模样,可他一双眸子黑的惊心动魄,唇角的笑意亦粗粝明朗,这和燕泽面上的笑完全不同。
    岳凝呆了呆,“你……你怎么在这里?”
    魏綦之眨了眨眼,“来看看小红马——”
    岳凝嘴巴一张,想说你明明是一幅刚回京的样子,怎么就能这么着急来看小红马,然而这念头刚生出便被她压了住,她上下看了魏綦之一眼,扬了扬下颌,干脆利落道,“进府看一眼?”
    魏綦之唇角扬的更高几分,“好,没打扰到你就好。”
    岳凝心底嗤笑了一声,面上却是不显,转头就进了王府,魏綦之连忙跟上,眼神落在岳凝身上动也不动,“这么晚你去干什么了?”
    岳凝抿唇道,“陪三哥入宫了。”
    “三哥”二字一出,魏綦之面上的薄笑便是一顿,他咳了一声,“世子的眼疾可好了?”
    岳凝摇头,语气沉了下来,“没。”
    “哦。”魏綦之应了声,深吸口气,滔滔不绝的说起此番北上的见闻来……
    岳凝听着听着,脚步放慢,不知不觉便和魏綦之并肩而行,看着魏綦之的脸,岳凝竟也没觉尴尬陌生,论起来,他二人还真是许久未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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