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之中一片愁云惨淡。
    贺垠看着坐在书案之后看不清眉眼的燕彻,咬着牙道,“太子殿下,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张大人那边……是不可能摘干净的,咱们只能将剩下的人摘出来!”
    顿了顿,贺垠继续艰难的道,“属下已经派人去摸查了,张大人手上的确不干净,朔西的军粮历年来都要从定州和凉州国境,张大人管着西北路的驻军,每年都看着朔西军的军粮补给那么好,少不得要……”
    燕彻忽然转头看向贺垠,刹那间,贺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燕彻的眼底满是阴云密布的狂怒,贺垠被燕彻一眼扫过来,只觉得一柄寒刀从自己眼前飞过似的,他哪里敢多说一句?!自家主子什么性子贺垠也知道,眼下的燕迟必定是生气的。
    水至清则无鱼,燕彻何尝不懂官场上的道理,去岁南边盐运的贪腐案就是如此,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张启德的手上竟然也不干净,他本就是从北府军出来的人,如今却去贪朔西军的补给!
    朔西军的军粮补给的确是整个大周最好的,那是因为朔西军遭遇的战事最多,每年的军耗伤亡也最大,张启德一个西北节度使,连冲锋陷阵的边儿都摸不着,怎么有脸去贪朔西军的东西?!
    军粮案暴出来的时候燕彻就去信问过张启德,可当时张启德上下瞒得严实,而他更是偏信了这位外祖从前的部将,张启德回京之后,他数次举荐,虽然暂时没有获得皇帝首肯,可在燕彻心底,张启德是掌管朔西军的第一人选,他还等着让张启德成为十万兵马大元帅呢,可张启德自己先落了马!
    贪腐!又是贪腐!先是盐运,又是军队,这些人仗着世家勋贵仗着官职资历,越来越忘记当初为何入仕了。
    而燕迟更明白,张启德下了狱,很快,他和他主管的户部也都要被牵涉其中了。
    想到还被禁足的皇后,燕彻心底便一片烦乱,皇后被禁足的时候他并不慌,可老天爷就好像和他开玩笑似的,硬是生出了这样的事端,如果是母后,这个时候会怎么做呢?!
    “立刻要一份详细的名单,看看到底哪些人贪了,各自贪了多少,户部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能保就保,其他人顾不上的就放,叫杨瀚速度入宫来——”
    想到杨瀚,燕彻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主管户部和吏部,可是这户部尚书却是个十分中庸的人,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寻不出错处,可也绝对不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燕彻眯眸,“算了,不叫杨瀚,我记得户部有个员外郎叫程遇的是吧,把他叫进来!”
    宇文宪不在,杨瀚又是如此,虽说皇帝给了他六部之二,可事实上只有吏部是被他牢牢握住的,然而官员任免又并非吏部一家说了算,虽说握着些实权,可到底还是束手束脚,表面上看着身为储君的他是执掌了二部,可是只有燕彻自己知道,他在户部的权力,至少有一半是被架空的。
    想做事的时候支使不动,可如今出了事,却都是他的责任。
    燕彻微微眯了眸子,“燕麒知道这件事只怕要使坏,让手底下的人手段干净利落一点。”
    贺垠应了一声,刚转身出门,便看到秦述到了外面,贺垠对秦述点了点头,快步走了。
    唐福进来通禀,“殿下,忠勇候来了。”
    燕彻立刻肃容,“让他进来——”
    秦述进了偏殿,先行了礼才抬头,“殿下,微臣刚刚才得了消息,张大人真的……”
    今日不是上朝日,秦述知道这个消息的确有些晚了。
    燕彻揉了揉眉心,颔首,“是,已经下狱了。”
    秦述倒吸一口凉气,“那现在如何是好……西边眼下正在查案的是……林徐贵和宇文宪可对?这两个人应该知道张大人是北府军一脉,也是您一脉的,他们……”
    说到这里,秦述话语不由得一断,虽然林徐贵和宇文宪都只是侍郎之位,可是他们二人得皇帝重用,此番更是以钦差的身份去往西北,秦述只是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竟然敢这样公然拉太子一脉的人下马。
    在朝为官,自然不能只看当下,燕彻是储君,而宇文宪和林徐贵竟是不怕以后燕彻登基之后他们如何自处。
    秦述不敢深想,一深想便觉得背脊有些发寒。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们人在西北,天高路远,也不会收手了,还和去岁一样,立刻去看看咱们这边多少人要被牵连。”顿了顿,燕彻道,“你去给我盯着杨瀚这个人。”
    “杨瀚?”秦述微讶,杨瀚可是户部尚书啊……
    燕彻点头,“杨瀚心思不在我这里,我现在要知道,他的心思在父皇还是在燕麒那里。”
    秦述瞬间明白了燕彻的意思,立刻应声,却又问道,“那皇后娘娘……”
    一提起皇后,燕彻的心就往下一沉,这么久了,燕麒没找出新的证据,可是父皇也没有要把母后放出来的意思,这根本是在纵容燕麒,而如今张启德的事端,不得不让燕彻往更坏的方向猜测。
    宇文宪和林徐贵的折子都是私下送入京城,直接交到父皇手上的,父皇是何事得到风声的?会不会在多日之前就知道张启德和军粮贪腐案有关,然后才……
    燕彻掌心沁出一层薄汗,如果是这样,父皇筹谋的到底是什么?
    “母后那边暂时不管,先把这件案子按下来,去岁南边盐运上的事就已经很让父皇生气,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把本宫牵扯进去,还有你,也绝不能和贪腐的事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秦述面容一肃,应声之后连忙转身退了出去。
    室内一静,燕彻绷直了的背脊顿时松了下来,他缓缓的软倒,整个人彻底的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之中。
    事情越来越不对了,从晋王府后院发现那具尸骸开始,似乎就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坤宁宫和东宫往悬崖边推去,现在自己的母后的被禁足,而他自己,就站在悬崖边上。
    “殿下,太后娘娘那边派人来传话,让您晚上和太子妃一起去寿康宫用晚膳。”
    唐福进来,细声细气的通禀,燕迟闻言顿时坐直了身子,“好,到时记得提醒我。”
    太后一定也知道了张启德的事,她叫他们过去是为了什么?
    燕彻心底沉甸甸的,坐了片刻忽然起身出了东宫,他径直朝着景宁宫的方向去,这几日他都没有去看过燕蓁,今日一出事,明知道见不到皇后,他下意识的想到了燕蓁,果然,血脉亲缘才是最重要的。
    景宁宫已经有些拥挤,眼看着快到十月,燕蓁的婚期一日比一日的临近,景宁宫热闹了不少,宫中的绣娘们正在给燕蓁准备出嫁要带的嫁妆,因她要去和亲,带着的东西就比其他贵女出嫁多得多,且皇后为了弥补燕蓁,也为了让燕蓁往后顺遂,准备的嫁妆单子更是历代远嫁公主中最长的,可所有的热闹都和燕蓁无关。
    “太子殿下来了!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燕彻从外面疾步而入,在景宁宫的暖阁看到了燕蓁。
    听到她来,燕蓁脸上并无喜悦,只是淡淡的“唔”了一声,“哥哥——”
    燕彻走到燕蓁跟前,看到燕蓁正在看一本游记,而她看的那几页上讲的正是北魏的民俗。
    燕彻坐在燕蓁身边,“蓁儿,准备的如何?”
    燕蓁扯了扯唇角,“哥哥看到了,反正都在忙着。”
    燕彻叹了口气,“蓁儿,或许……母后是为了你好……”
    燕彻没说话,目光仍然落在那书页之上,燕彻看着她这样摇了摇头,“你知道母后如何吗?”
    “知道,被父皇禁足……”
    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燕蓁笑道,“听说守着她的是他。”
    这个“他”是谁燕彻自然知道,而燕蓁面上笑意带着讽刺,分明在嘲弄皇后。
    燕彻抬手盖住了那本游记,“蓁儿,张启德出事了。”
    看燕蓁一愣,燕彻才想起来燕蓁根本不知道张启德是谁,他叹了口气,“张启德是定西路节度使,是外祖的门生,也是我十分倚重的人,可如今忽然查出来,朔西军粮的贪腐案和他有关——”
    燕蓁看着燕彻,“所以呢?母后的禁足解不了了吗?”
    燕彻眉头皱起,看着燕蓁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几分不满,“蓁儿,你当真在恨母后吗?”
    燕蓁垂下眼眸,燕彻看了一眼外面低声道,“张启德下狱,已经不是母后的禁足能不能解的问题了,此事若是牵涉东宫,我和母后或许能不保——”
    燕蓁猛地抬起头来,面上这才有了几分波澜,“可是……哥哥是太子啊……”
    燕彻苦笑一下,“太子又如何。”燕彻看向屋子里摆好的几个箱笼,箱子里面似乎装着不少珠宝,隐隐能从半掩的盖子下面看到光辉,燕彻便道,“你知道吗?我忽然觉得你嫁去北魏也是极好的安排了。”
    燕蓁再傻,也知道燕彻的意思了,她心底一慌,却根本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能做什么。
    ……
    ……
    从刑部衙门出来,燕迟径直上了回府的马车。
    驾车的是别的暗卫,白枫跟着燕迟进了马车车厢。
    马车辚辚走在御道之上,白枫低低的声音被牢牢的阻隔在了车厢里面,“朔西的折子大都从凉州南边,行建州北送入京城,凉州和定州的折子,则是走的定州南行豫州过来,我们的人眼下已经到了建州,朔西的折子已经全部拦下了,为了稳妥,虞七挑了两封无关痛痒的送入了京城,大概四五日之后就到了。”
    顿了顿,白枫继续道,“楚将军已经把白石沟和白狼山一带的营部全都占了,消息还没传到主营去,林徐贵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整合十万人马,现在有些焦头烂额。”
    燕迟面无表情的听着,片刻之后问,“往朔西送的最新的补给筹措的如何了?”
    白枫立刻道,“定州方向的已经出发了,还有豫州和建州方向的还在继续筹措,估计得到十月初才能筹完,那边的卫仓本身储粮就不多,朔西的案子出来之后,底下人更是不敢以次充好,进度就比往常慢。”
    燕迟唇角噙着一丝冷笑,身在高位久了,六识都会变得愚钝,非要出点事端才能给这些人一个警醒。
    “定州的折子不用管了,如今将张启德扯出来,自然会越查越大,燕麒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让他们斗吧。”
    白枫点点头,“是,虞七和齐先生肯定能想到,真是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将张启德拉下了马,再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太子一脉必定损伤大半。”
    燕彻眼底一片黑沉的微光,“或许还不止。”
    白枫疑惑的看着燕彻,燕彻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整个人靠在车壁之上,身形笔直,如同隐在昏光之中的一把利剑,默了片刻,燕迟才道,“傅氏的那个小孩子,查出来了吗?”
    白枫立刻蹙眉道,“查到了一点,那个孩子当初被送到了洛州深山里面,后来据说有人接走了,我们的人过去的时候那个村子的老人早就死的差不多了,二十年前的事没几个人记得,接下来的线索便又断了,最快明日才会有消息送回来。”
    “来京城了。”燕迟忽然沉定无波的开口,“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多查一查前些年和傅氏有关的人家,最好是有条件能出入宫闱的,只要是年岁相当的,不管是少爷公子还是小厮打杂的,都查,内府也不要放过。”
    白枫了然的点头,“对了,大理寺卿李大人去的那处宅子,属下们已经蹲守多日了,那宅子眼下是一处空宅,不过属下去查了宅子的主人,宅子的主人名叫卫沁,是个做生意的商户,本就是南方人,来京城开过些铺子,后来还是做回了南边去,已经有七八年没回来了,不过属下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
    燕迟看着白枫,白枫道,“他是染墨画馆的前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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