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带着练达宁走向自己的车子,问道:“恩师是住在驿馆吗?”

    “嗯,原本是要住在师相家里,可是师相让我避嫌。”练达宁道。

    “那就住我家吧,驿馆怎么也没有家里方便。”况且笑道。

    “那怎么行,我还是住驿馆吧,你事情也多。”

    “有什么事啊,恩师到来就是最大的事,我这几天什么也不做,就是陪着您老人家了。”

    况且对纪昌道:“你派几个人跟着几位大人到驿馆去,帮着把我恩师的行囊都搬到家里来。”

    纪昌答应着,就派出五个人骑马跟着练达宁的手下去了驿馆。

    练达宁有些不情不愿,主要是不好意思,他毕竟是在位的官员,而且老师理当照顾弟子提拔弟子才是,现在反倒要让自己的学生保护自己,实在有些放不下这脸面。

    他的手下可是欢欣鼓舞,久闻况且在北京的光荣事件,更是知道他现在是当朝第一权贵,有亲近他巴结他的机会哪里肯放过。

    外省的官员一旦进入京城,真就是泯然众人了,哪怕你是人中龙凤,也得老老实实趴着,不用说京官不拿正眼瞧他们,就是北京见过世面的市民都瞧不起外省的官员。

    古代官场视做京官如登仙,宋朝以来虽说这风气有所改观,但京官优越于外省官员仍然是不争的事实。

    练达宁在南京也是威风八面,一出行都是前呼后拥,不可一世,到了京城,就跟丧家犬差不多,天天在驿馆里待着,哪里还敢耍什么威风。

    他以前进京都是住在徐阶相府里,出门由徐阶的家人陪着,所到之处还有些脸面,这次徐阶避嫌,不让他们住进自己家里,更不让家人陪同,练达宁也就备尝人间冷暖的滋味了。

    这次要不是况且领着他,想见到高拱基本就是做梦,就凭他是徐阶的得意门生,高拱肯定会拒之门外。他也见到了那些在高拱府门前苦苦等候的官员,没有几个比他等级低的,人家还不是被清算的对象呢。

    上车后,况且看看窗外的夜景,然后苦笑道:“老师,现在的情况是很严重了吗?”

    他明白练达宁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但凡还有一条路可走,就不会做这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的事,更别说什么脸面了。

    “师相在一天,我们还能苟活一日,一旦师相退位,这棵大树就倒了,我们这些树上的猴子想逃都逃不掉。”练达宁黯然道。

    “老师也别担心,高相不是收下你的礼单了吗?”

    “收了,可是也难保啊……”

    “不会,他收下礼单就是表示不会对你下手了,高相虽然跋扈些,说话却从来都是算数的,老师住在我家里,今儿个好好歇歇,明天咱们再去拜见张相。那里我熟。”况且道。

    “张相会见我?”练达宁有些不敢相信。

    他可是听说张居正对徐阶的怨念比高拱还大呢,去拜见张居正的念头都不敢有。

    此事就源于当初徐阶草拟嘉靖帝遗诏时耍的一个小权谋,他引张居正跟他一起起草遗诏,却没有让高拱参与,而高拱本来应该是不二人选。

    过后,高拱对此事恨之入骨,他对徐阶不依不饶,大半原因来自于此,还有一些则是嘉靖年间的陈旧事了。

    张居正也是怨念极大,觉得自己一不小心上了徐阶的当了,这分明是为他拉仇恨,想要把他树立为高拱的敌对面,徐阶则借此可以脱身。

    徐阶究竟出于何意如此做,也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也没对任何人解释过这件事。

    “你放心吧,当初老师当上这个按察使,张大人可是出了不少力的,也算是有缘分了。再者说了,不管你是谁的弟子,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你是我的老师,谁想给老师难堪,那就是跟我过不去。谁跟我过不去,我也就不会让他过得去。”况且道。

    练达宁心里震撼,没想到况且现在如此霸气了,京城第一霸的确名不虚传。

    况且自己心里也没底儿,他如此高调不过是为练达宁鼓劲打气,人在纠结的时候,心理上不能先输掉。

    他看得出来,练达宁有些吓破胆了,见到高拱,高拱还没跟他说什么狠话,就把他吓得快虚脱了,如果不给他点信心,练达宁岂不崩溃了。

    不过他也不算是吹牛,按照现在的势头,朝廷里想惹他的人还不多,至少没有敢明着来的,顶多就是让自己派系里的言官弹劾他,却根本没有什么作用。

    他上次带着五百护卫去家里拜访罗西,摆出抄家的阵势,大家都以为他一定倒霉了,没想到过后皇上一句话都没说,默认了他的行为。

    说来也怪,况且回去的路上顺带破获了一桩大案,白莲教余孽企图在城里伏击锦衣卫都指挥使,他带去的五百人也就因此有了合法性。这件事作不来假,那条商业街上也有近百家商铺,那些人都是人证。

    结果招摇过市的况且居然还立了一个大功。

    那些想对付他的人都敛迹起来,谁也不想得罪他,万一被他带着五百甚至上千的锦衣卫护卫把府邸团团包围,摆出一副抄家的阵势,别的不说,吓都要吓死几个,过后更是脸面无存。

    况且当然能找出许多借口,以搜查白莲教匪的名义就能搜查任何人的府邸,只要他不怕承担事后的责任,现在看来无论他做什么事,皇上都会甘心为他担责,这就让人没办法了,任何人来头再大,势力再强,总不能强过皇上吧。

    练达宁此时脸色好了许多,他主要还是心里天人交战,觉得自己这样做太对不起恩师徐阶,等于卖主求荣一般。

    当时的文官派系最主要的就是老师、座师、房师跟门生弟子这种关系,一旦形成这种关系,终身都要保持忠诚。

    就像况且和练达宁,就是座师和学生的关系,只要练达宁倒霉,按说况且也就跟着倒霉,练达宁要是发达了,首先也是要提拔自己的门生,这种关系比君臣之间的关系还要牢靠。

    另外就是一种家族派系,大的权贵家族,多少代来一门三公,门生弟子遍天下,由此形成了种种复杂的关系网,权力网络的中枢掌控在一个个家族手中。北京的权贵家族和沿海的豪族还不完全一样,但这些权贵家族比江南、沿海豪族势力更大更强,就是皇上和宰相有时候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这次放过白莲教潜入京城的一行人,就是权贵家族全力运作的结果,皇上都得捏着鼻子认可,不过顺势改为一次秘密谈判,也算是礼尚往来。

    练达宁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临近被罢官,那是徐阶遭受众人攻击的时候,过后还是况且的老师陈慕沙联合张居正保住了他,不但没有被罢官免职,反而高升南京按察使,这里面况且的功劳也不小。

    “只要张相肯见我就谢天谢地了,什么缘分就不想了,那本来也不是我的。”练达宁泄气道。

    那次张居正帮助他,的确没他什么原因,主要还是陈慕沙的面子,也就是说练达宁还欠着陈慕沙的偌大人情呢。

    “老师不用灰心,皇上对徐相还是很尊重的,不会任人清算徐相的门生弟子。”况且道。

    “皇上对师相的尊重也只能保住师相一人体面地退位,我现在得到你的帮助,也就能保住自身,别人估计都难逃厄运了。”练达宁既似庆幸,又有些悲哀,但现实又时候就是那么的残酷。

    徐阶门生弟子极多,在朝为官的却还是少数,像练达宁这样做到按察使的已经算是高官了,高拱要清算的话,练达宁绝对是第一批被清算的人员。

    况且叹息一声,这种权力斗争,他当然不会介入其中,只要能保住练达宁就行,别人他根本不认识,想管也管不到那么多。

    高拱现在是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妥妥的当朝第一人,他想要清算一些官员再容易不过了,就是皇上也不会干涉他的职权,更何况这些事皇上一向是听从高拱的意见。

    回到家里后,况且叫人收拾出几间客房安置练达宁的手下,练达宁则就住在他的卧室里。

    练达宁见到他家里的排场也吓了一跳,一百多个护卫把宅子防守得犹如铁桶一般,这还是两府精兵住在军营里了,否则他家里就是个标准的军营了。

    “一直听说你发达了,却真没想到能发达成这样。”练达宁感慨道。

    “这有什么,不过是锦衣卫的派头,跟别的官员有些不一样罢了。其实我真还不喜欢这一套。”况且笑道。

    开始时况且真不适应这些护卫住在自己家里,觉得家里变成了军营似的,找不着原来的感觉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这不是练大人吗?怎么掉水里了,浑身湿漉漉的。”周鼎成迎出来,大声笑着道。

    他倒是眼尖,一眼看出练达宁神情不振,一副落水后被救上岸的样子,至于说他湿漉漉只是形象说法,练达宁身上出的冷汗早就干了。

    “老周,听说你也发达了,现在是四品官了,老天真是瞎眼了。”

    练达宁知道周鼎成一直待在况且身边,他乡遇故知的确是人生一大快事,烦恼可以暂时扔到脑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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