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四月初一正是二仙奶奶显灵之日,又正值农闲时光,和煦村中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便就上杆子似的,到城中柳仙街看庙会去了。这三日,庙前土戏台上的草戏班子,尽是唱些降妖伏魔的戏折子,神神叨叨的,许悠然并不欢喜,因是要去讨好说书的杨逸之,便拉了他的三侄子隆锦,去河畔边采些杂菜包饺子吃。

    “拒蝗虫、战洪水、抗旱魔、降甘霖、惩恶凶、修仙道、扶社稷,”隆锦白白生生的,生得俊俏,虽不过舞勺之年,却快六尺高了,比许悠然生生高了一个脑袋。许悠然撇撇嘴,他一念叨起句文便摇头晃脑的,像极了书院里的先生,无趣的紧。许悠然瞥了他一眼,见他发带上沾了些许柳絮毛球,便踮着脚尖,帮他择去了,隆锦心里暗生快感,碍于规矩,便顾左右而言他道:“这庙会盛事,比过年不差,小泥鳅你怎的不去凑热闹,倒在这冷冷清清的河畔找婆婆丁吃。”

    “哪里冷清,你看这河边不是还有姨姨们浣衣;再说人多了,哪有杂菜给我们留,”许悠然从衣袖中伸出小手,远远指着河边临泽浣衣的妇女们。这手指比起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确黝黑了些,谁让她是个杀猪匠的女儿,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上山砍草下山喂猪。不过,许悠然自视清高,宁做漫山遍野蹦跶的兔子,也不要做黄金屋里的金丝雀儿,求不得半分自由,“爹爹陪着二娘去二仙奶奶庙上香,留着我看家。”

    “听说二仙奶奶司管生育,香火兴旺,你二娘定能盼个好,生个大胖小子还愿。”隆锦深一脚浅一脚地撅着屁股在河畔上寻着,许悠然眼神黯淡,注视着他笨拙的背影,并未告诉隆锦,二娘说她跟着他们一起祈福,会招了晦气。

    “不过许家多了个杀猪匠,我是打鱼人回家,不在乎(湖)。”

    “见你天天喂猪,哪里学来的伶牙俐齿?”隆锦呼的一声,将飘到嘴边的发带给吹到了脑门后面。

    “本姑娘浑然天成,哪里是你能企及的。”两人蹲在泥里,久违地扯起闲话来。若非是伺候隆锦的小花暴毙,隆锦还未能得闲回家省亲,顺道寻觅下一个丫头。丫头丫头,说的好听,不过是隆家名正言顺养着的童养媳罢了,许悠然耳聪目明,看破并不说破。

    “瞎说,你个疯丫头,莫不是又抽闲去洛城听书去了。”

    许悠然嘿嘿一笑,扯开话题,“诶,这里有一株,快拿耙子来。”

    隆锦听话,递给她一个柳树树干做的木耙子,这木材适合做藤篮,却不适合做刀具;正如隆锦表面温良恭顺,骨子里重名重节,正是书院先生的好徒弟,做不来登徒浪子山野痞夫。乡里乡亲里,都盼着他考上童生,甚至和他父亲隆渊、大哥隆冉一般做个秀才,一路高中,为家乡父老、家族宗室增光添彩。他们哪里知道,隆锦私下的心愿,不过是做一个木工,开一间作坊,娶一个老婆,生一个儿子,老来儿孙满堂。

    许悠然挖开旁边的土,直挖到根处,拽了出来,放进隆锦提溜来的柳藤篮中。乘着春日未浓,婆婆丁的花还未开,暗褐色的瘦果躲在锯齿状的叶子当中,正是根茎枝叶鲜嫩可口之时。

    “你可知道这婆婆丁,又称作尿床草,它性寒,归肝经,有利尿的功效,像你这么大的少年,吃几棵,晚上就要在床褥上画地图了。”许悠然故意真一句假一句地与隆锦逗闷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说的煞有介事,你咋尽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门道。”隆锦嘴上絮叨,手上不闲着,学着样子,用手扒拉出一株,轻轻放进篮子里。话说出口,他便心生悔意——许悠然的亲娘是洛城张家医馆的药娘,因是四年前天花泛滥,带着许悠然的大姐回医馆帮忙,不幸染了天花,就此驾鹤西去了。许张氏于隆锦有救命之恩,而他与许悠然的缘分,也是从那场天花开始。

    许悠然蹲着往前挪了一步,叹道:“要不是娘去的早,我懂得可就更多了……上次我见你二叔这咽喉肿的像个核桃,婆婆丁正好清咽利喉,让他舒坦些。”

    “那可得多采些回去,二叔说书为生,嗓子重要,这吃饭的家伙可不能倒了。”隆锦意图“戴罪立功”,装作兴致高昂,在泥土间拱来拱去,像个什么吃虫子的小兽。许悠然用手撑着下巴看他,心中窃笑,说他善良可爱好呢,还是天真愚钝好呢,咋就几句话给说动了,若是来日有个坏人拐带,八成也就被带着走了。

    说起虫子……许悠然心念一动,一边说着无干要紧的话语,一边在泥巴里抠抠这里、掏掏那里,“你别看这草微不足道,任我们采摘,等这花开了,绒毛便会随着风散到江湖各处去,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见隆锦沉思,许悠然便将方才从泥里挑的一条软嫩螽毛虫,放在了他的背上,他见了毛虫,两眼斗鸡,愣了片刻,忽而大跳而起,大呼小叫地甩动着手脚,把她乐的,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梦回两小无猜时,一笑红颜耳畔轻。十年后,夜雨时分,隆锦从睡梦中惊醒,留给沉沉黑夜的只剩一句长叹。

    此刻,见隆锦气得跳脚,许悠然连忙抖了抖土,站了起来,将他颤抖的双手给扣在自己小小的黑爪子中,作娘亲安慰幼子的模样,好声好气地安抚,待她张开手掌,手心多了几颗晶莹剔透的小珠子,恰似一颗颗凝固的晨露。

    隆锦瞬间被手心里的玩意儿给吸引,用手指拨动着小珠子,在手心里滚来滚去:“世间万绿乘机捧,聚成晶莹剔透滴。”

    “这是四脚蛇的卵,好看吧。”

    许悠然话音未落,隆锦双手一抖,将他心心念念的露水给落在了地上。他终于被磨完了好脾气,双手叉腰,与她叫骂:“许泥鳅你个黄毛丫头,咋就和村口小流寇似的,转挑好欺负的读书人下手,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许悠然听闻,叫道:“村口那几个傻瓜是咋欺负你的,你和我说,我去找他们的麻烦!”

    “罢了罢了,君子不与小人一般计较。”隆锦又恢复了自己老气横秋的模样,许悠然心道,哎,我还是喜欢他被我欺负跳脚的少年模样,那才有血有肉,让人牵挂,“还要采些什么,我一并拔了。”

    “杂菜是够了,我们再去树上摸几颗鸟蛋,去我家厨房偷一碗面粉,你看如何?”许悠然巧笑嫣然,照常拉他下水。

    等许悠然和隆锦包完饺子,挎着食盒步入涧西,庙会已散的差不多了。唱戏、跑阵、高跷曲子许悠然都没太大兴趣,只不过错过了杂技有些可惜。见她一脸落寞,隆锦拍拍她的肩膀,劝慰道:“无妨,二仙奶奶的庙会哪能比得上关林庙会,待五月十三关王诞祭,我定陪你玩个痛快,可好?”

    到时娱神三日,自有好看,许悠然眼睛一亮,立马和隆锦拉钩起誓,生怕他放了鸽子。等两人松开手,许悠然才为他设身处地苦恼起来:“你要上学,功课又多,哪有空闲陪我这个小丫头片子。”

    “那我就写快些。”隆锦微微一笑,拉着许悠然的袖子,就往柳仙街走去,许悠然就这么被他拽着,心里全无不适,反倒有几分欢喜。

    果不其然,庙门口戏班子已散了大半,未散的也开始唱送神曲,在鞭炮声撤去贡品,四周硝烟弥漫,颇为呛鼻。倒是远处做生意的、卖小食的、卖香火的摊子还未撤去,也许是与许悠然一样,在等着散场前的表演。

    说曹操曹操到,在萧索的气氛下,隆二叔一瘸一拐地拖着一张小桌上台,又身歪体斜着下场。

    “噫!这是弄啥嘞,那个跛子咋的来戏台子献丑?”听得一旁有人耳语,许悠然心中不爽。

    “嘘,你就少说两句罢,这是万木书阁的后生,说书那是一绝,将来指不定有大出息嘞!”另一人回道,许悠然暗暗得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说起隆家,原本是关东大姓,因百年前战乱,才迁了几支入山陕,下河洛,开枝散叶,直至今日。隆二叔从小得了顽疾,跛了一只脚,整个人的重心倚在左边,从而右腿比左腿细了许多,面容也多了份怪奇相;或许正是如此,隆家才没有在他身上多花心力,任由他在江湖上结交三教九流。两年多前,隆二叔加入了万木书阁,江湖名号杨逸之,从此在附近村镇城池说书为生。这混的风生水起,在许悠然眼里,比起在村里处理家长里短的隆秀才还要风光。

    待远处鞭炮声停了,只见杨逸之提溜着一把椅子上台,他戴四方平定巾,穿青布直衣,踩褐色皮扎,若非面目有奇,也算是英朗。待他整理完衣衫,便飒飒然坐下,旁若无人地说起了二仙奶奶的奇人异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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