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大战后的惨状。

    浓烟滚滚,处处死尸,死状各异,或怒,或哀,或苦,或笑,或悲愤……

    四处散落残破的兵器,残肢断臂,人体脏器,血迹淋漓,地上泥泞不堪。

    远处,陆陆续续有士兵抬着伤员集中到一起,还有队队士兵,搜寻胡人伤者,举枪刺死或拿刀砍死,不时传来绝望哀嚎和惨叫,仿佛地狱修罗。

    雷少轩闭上眼睛,心绪纷繁。

    人命贱如蝼蚁,茫茫草原,埋着多少勇士尸骨?

    谁主宰这一切,天道还是人心?雷少轩心里充满疑问和不甘。

    雷少轩随手拔起一朵小花。

    黄色小花,娇艳欲滴,散发着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雷少轩闭上眼睛,闻着花香,陶醉其中,仿佛淡淡的花香能隔开地狱般的世界。

    “你在想什么?”雷少轩耳边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

    雷少轩霍然睁开眼睛,董文海已经走到身边。

    雷少轩急忙起来行礼,却被一只手按着,董文海在身边坐下。

    “你救了我的性命!”董文海看着雷少轩微笑道。

    “大人不必客气,此乃下官职责。”雷少轩颔首平静道。

    “滴水之恩尚需涌泉相报,救命之恩,怎一个谢字了得?”

    “阵前厮杀,常常生死相托才可活,军中谁不欠别人几条命?”雷少轩摇摇头,不以为意。

    “嗯,你护旗有功。帅旗如丧我手,我百身难赎。”董文海看着雷少轩,心里一阵后怕,感慨道。

    文人爱惜羽毛,帅旗丢失,董文海名声就臭了。

    虽然护旗非董文海职责,身为留守帅旗的最高长官,责任却由他承担,帅旗倒下,将是一生污点,比性命更重要。

    性命丢失,过不了多久,便被人遗忘,丢失帅旗,却永载南军史册。

    “身为中军护卫,护旗不过是职责。”雷少轩看着董文海,认真道:“正是大人直挥有方,层层狙击敌人的命令十分英明,卑职不过是执行命令,护旗成功罢了。”

    “哈哈哈哈!”董文海闻言十分高兴,忍不住笑了出来。

    帅旗差点丢失,这个失误让自己心里一直忐忑,冯紫英及其他人神色也有些不善。这难道是自己的错吗?董文海不认为是。

    只有雷少轩看到自己的努力,让他心里很是宽慰,心里突然升起一种知我者雷少轩感慨。

    “你要离开西北?”董文海看着雷少轩,似是漫不经心问道。

    雷少轩心头暗惊,不露声色。

    “不知大人是如何知道此事?”这件事只有冯紫英知道,而冯紫英不会乱说。

    “猜的!”董文海微微一笑,面露得色。

    忽然,董文海突兀问道:“你如此年轻,正是有作为之时,为何离开军营?是退伍还转任内地军职?”

    雷少轩将手中小黄花轻轻往前丢去,苦笑道:“我自幼获罪流放苦海,与母亲、弟弟、妹妹分离,我想退伍回北川,寻找她们!”

    董文海沉吟片刻,摇摇头道:“雷校尉,我托大喊你声老弟。我查过档案,你母亲是在公孙将军任上获罪,北川非你故土,估计除母亲外,并无亲族,即便退伍回北川,也是举目无亲。”

    董文海沉吟片刻,轻叹道:“茫茫人海寻人,无益大海捞针,最好办法是借官府之力。”

    雷少轩一愣,董文海所言跟当年沈为庸一样,不由心有期盼,看着董文海。

    董文海微微一笑道:“若你愿意,我可将你转为地方官员,哪怕职位稍低,也好过退伍,如何?”

    雷少轩闻言醒悟,董文海是想报答,不由眼前一亮。

    雷少轩舒了一口气,满怀希望问道:“军职转地方任职,难度极大,会不会太为难了?”

    冯紫英士卒出身,与地方毫无瓜葛,靠冯紫英安排,雷少轩只有退伍或者转任内地军职。

    军队任职没有丝毫自由,想救人和寻找亲人并不方便,雷少轩原先打算退伍。

    董文海的帮助完全不同。董文海本身是文官,熟悉地方官员体系。

    董文海满含深意,看着雷少轩道:“军职转民官难度自然大,职位也不理想。转任地方官员,多半也是治安官职,如都尉、提刑等。而且你身为六品军职,任职民官需降品阶,你意下如何?”

    这也是情理之中。军官大多从士卒提拔,缺文少墨,大多无法胜任民政管理之职,只能任职都尉提刑等治安官员。

    “品阶于我如粪土!转职地方比天高”雷少轩难得开着玩笑道。

    压抑着心中兴奋,有些腼腆问道:“可否京城或者附近任职,品阶、职位再低些也没有关系。”

    董文海莞尔,故作神秘道:“这倒不难,京城有一个职位空缺,只是没有品阶,不知道……”

    “就是它!”雷少轩干脆道。

    “哈哈哈哈”董文海拍着雷少轩的肩膀道:“切等消息!”

    仿佛了了一桩心事,董文海很高兴地走了!

    ……

    十月十五日,议事厅之晨。

    厅内气氛庄重,肃然。

    前台案几前端坐一位身材挺拔,头发雪白,肤色红润,微微有些皱纹,清癯的老人,他便是西北三军统帅常宁远,亲自来到南军进行军功嘉奖。

    议事厅内人数不多,全都是军官,仪式简单却庄严。

    常宁远指着案几上摆着的一排黑色灵位牌,缓缓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是每一位军人的宿命,然而除非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躺在冰冷的地下。”

    常宁远沉声道:“每一次大战,都有人活着,也必然有人死去。一个勇士躺下,意味着另外的人能活着、站着。今天还能站着的人,都应该感到庆幸和感激倒下的人,每一位授勋和嘉奖的功臣,不要忘记,你们的军功,有他们一份。”

    “南军四营都尉许湘……牺牲,封偏将军……”

    “南军十七营同都尉黄键……牺牲,封宁远将军……”

    “……”

    “南军二十一营三伍巡校何涛……封昭武校尉……”

    “……”

    这些都是此次大战中牺牲的军官,宣读完毕,常宁远亲自率领所有军官为之默哀。

    雷少轩心里有些戚戚然,更多逝者常埋地下,从此无人记起。

    接着宣读授奖名单。

    “南军军情司巡校兼中军护卫营校尉雷少轩。”常宁远顿了一下,似乎等待着什么。

    议事厅的目光霎那注视过来。

    雷少轩闻言颇有些慌乱,急忙正步走上前行军礼,满通红。

    常宁远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此次大战中,第一个立有大功之人,竟然如此年轻。

    “……记大功一次,送国子监太学进习候任……”

    雷少轩一刹那懵了,剩下的再也记不清常宁远说些什么。

    没想到董文海说没有品阶的官职空缺竟然是入太学。

    太学是国之最高学府,身为学子自然无品阶,然而进入太学意味着得到国家系统和完整的行政管理教育。

    北魏所谓科举,就是从地方选拔人才,进入太学学习,最后进入朝廷各部或者地方任职。

    太学毕业最低也授予七品官职,到地方多为行政主官。

    北魏官员之中,太学被视为士子进阶正统。学问再好,非经太学,都不能认为是合格官员,只能视为有才华。

    太学因此成为士子之梦想,进阶之金梯。

    董文海的这份礼物太大了。

    ……

    夕阳西下,一条路通向远方。

    雷少轩和董文海道别。

    “不必谢我!”董文海看着雷少轩,微微一笑道:“太学学子,有两部分生源。一部分为各地科举选拔;另一部分为世家推荐,其中边军便有推荐名额。”

    雷少轩愕然,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边军推荐太学学子有三个条件。一是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二是身为军官并且识字,三是立有大功一次。”董文海看着雷少轩,颔首道:“这三个条件你都符合,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雷少轩感激道:“且不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就算知道,无人推荐也轮不上我。”

    随即忍不住道:“边军军官中,几乎无人能同时满足三个条件,推荐岂不是等于没有?”

    底层军官中,需要经过伍长、什长、队长、百夫长等基层任职,才最后提拔,这些基层任职大多需要经验丰富的士兵担任,这就决定底层军官的年龄都不会太小,二十五岁能任职军官除非是派任。

    派任军官少有到底层任职,就算到任大多也无法胜任,因此二十五岁军官的很少,除了自己,南军之中雷少轩就没有见过。

    看着雷少轩惊讶的表情,董文海笑笑道:“你以为那些权贵世家子弟,来边军是为了搏命求功劳的吗?”

    雷少轩恍然大悟,心里一凉道:“难道他们是为了太学的名额?”

    董文海点点头,看着雷少轩道:“边军一直有名额,然而又有几人知道此事?给边军推荐名额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些推荐条件,对真正边军军官而言苛刻到了极点?”

    雷少轩面色清冷,道:“边军性命难道如此不值钱?仅有几个名额他们也要摆弄?难道就没有人管?”

    董文海看着雷少轩,缓缓道:“在朝堂某些人眼里,疆土、官位、职责之类的东西,不过都是一个利字。这件事存在已久,你、我、冯将军等没有能力改变,事情闹大,只会惹祸。”

    雷少轩忽然醒悟,忍不住道:“大人是担心卑职入学后,知道此事缘由,会忍不住闹事?”

    “是的!”董文海看着雷少轩道,点点头道:“进入太学,意味着你将踏入北魏官场,老哥今天为你送行,也给你上一课:官场之中,利字先!”

    董文海面色清冷道:“官场中行事,往往牵扯各色人等,上级、同僚、部属、亲友。人人皆有私利,你之大公也许是他人之大私,有人得利便有人受损,你迷茫之时,多从利字着眼考虑行事,意气用事,结果往往垂头丧气。”

    看着远方的路,雷少轩只觉得迷茫而遥远。

    (《浊世仙途》之边荒岁月告一段落,开始进入俗世红尘部分,今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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