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心里一旦有了成见,那么刘宗周不管说什么,朱由检也听不进去了。他眉头紧皱,正想着怎么把这位卖私货的东林领袖打发出京时,突然他的眼睛看到了刘宗周的身体正在颤抖,这是体力不支的表现。

    跪在地上要大声清晰的诵读奏章的内容,就算是个年轻人也很难长时间的办到。而刘宗周写的奏章长度是平常官员的三倍,他又始终保持着严谨的礼仪,因此比常人更为消耗体力。但是即便是如此,刘宗周依然还是一丝不苟的坚持读下去,不肯省略一句话。

    刘宗周这种认真的模样,顿时消去了朱由检心中冒起的大部分厌恶感觉。朱由检若有所思的注视着正在诵读奏章的刘宗周,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转回心意,选择认真的继续听下去。

    不论这份奏章的内容如何,刘宗周始终以一名臣子对待君王的礼节尊重着他,那么朱由检无法不做出同样的尊重举动,比如认真的听完刘宗周的奏章。

    其实朱由检不知道的是,由于他之前下达的召回全部贬官的命令,刘宗周比曾经的历史上提前了两年回到了京城,因此这份上疏已经减少了相当程度的内容。

    在历史上,由于崇祯把非东林党人的官员都当成了阉党,或是阿附阉党的党羽进行打击,导致东林党人在朝中一家独大。轻易上位的东林党人,除了对阉党打击报复之外,就是忙着分赃。

    由于有崇祯主动帮助东林党人清理政敌,使得东林党不需要很快召回那些作为东林门面的正直大臣,先行回朝的东林党人抢着瓜分完了政治果实之后,才不情不愿的召回了刘宗周、孙承宗等人。

    但是这个时空的崇祯并没有完全清理阉党,让东林党主持朝政的意思,反而还有意无意的替那些,曾经屈从于魏忠贤的官员挡住了攻击。这么一来,朝中这些东林党人现在最先关注的,反而是先把有名望的东林党大臣召回朝中,以对付失去了领袖的阉党余孽。

    对于刘宗周的名声,上辈子的苏长青可没听说过。不过刚刚王承恩给他提点了几句,他知道了这位刘宗周不但是一位东林党人,而且也是一位非常有名望的学问大家。

    对于东林党人,朱由检天生就有着警惕性。他知道这个文官集团中,虽然有不少人在大明亡国之后,选择了以身殉国。但是更多的人却选择了向满清屈膝投降,成了帮助外族镇压汉人反抗的帮凶。

    原本朱由检以为,这位刘宗周大约是一个和钱谦益差不多的人物,是东林党人推出来,想要向他争取权力的代表。

    不过等到听完了刘宗周的奏章之后,朱由检又有些疑惑了。如果刘宗周真是东林党人推选出来的代表的话,这提起党争居然没有把错误全推给阉党,实在是太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东林党了。

    刘宗周说完之后,朱由检没有立即表态,而是仔细观察着下方的文官们。根据这这些日子他在朝会上的经验,朱由检总结出了阉党和东林党在朝政议事上的风格。

    阉党这边要是想要推行什么事或是弹劾什么人,一般都是某个部门的主官先站出来发表意见,然后就是他手下的党羽纷纷出列表明支持的态度。很少会有跨部门的阉党在边上帮腔,就算有,也是固定的那么几人。

    而东林党在朝中的议事却并非如此,某个部门的东林党人提出一件事后,一定会有其他部门品阶差不多的官员站出来支持,而且每次附和的官员都不会是同一人。这种遥相呼应的方式,看起来就像是东林党人没有私下联络,完全是出自公允的支持一样。

    也许这个时代的人会认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形式,代表阉党是在结党营私,而东林党人是一心为公。

    但是对于从知识爆炸时代穿越而来的苏长青来说,这不过是寻常的套路罢了。

    在朱由检看来,这两种方式只能代表着,所谓的阉党根本就不存在,这不过是一个各种政治小团体,猬集在魏忠贤这颗大树下抱团取暖,以对抗强大的东林党人在政治上的紧逼。

    所以阉党在朝政议事上毫无组织性,大家只是关注着自己这个小团体的利益。而东林党人虽然还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近代政党,但是在同气连枝这点上,东林党人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组织性了。

    也难怪,阉党的前身齐、楚、浙党,会被东林党人逼迫的走投无路,最终投奔了魏忠贤了。

    所以按照东林党的套路,刘宗周上疏完之后,一定会有数位官员站出来支持,以营造舆论。

    朱由检安静的等待着,他没有出声,刘宗周就继续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

    这时整个广场上突然陷入了难以言说的安静,出乎朱由检的意料,没有一位官员站出来支持或是反对刘宗周的上疏。

    阉党们在等待崇祯的表态,而东林党人则似乎并不想淌刘宗周制造的这摊浑水。刘宗周对于这种寂静无声的压力似乎早有准备,他没有半分懊恼之意,反而觉得当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之后,心里有了解脱一般的安宁。

    站在他身边的钱谦益有些不忍的看着这位同僚,而站在两人之中的瞿式耜,却不由钦佩起这位执拗的东林前辈起来了。不管是钱谦益还是他的弟子瞿式耜,都不觉得刘宗周在这个时候,上这种内容的奏章有什么意义。

    崇祯刚刚登基没有多久,不过是一个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少年人。这大明的国事到了今天,已经是沉疴难起,就算是成祖复生,也未必能理清这百多年遗留下来的弊政。

    连张江陵这样的人物,也不过是给大明的破屋子糊了几张纸,挡一挡风雨罢了。

    刘宗周虽然学问上为人称道,但是对于庶务上简直一窍不通。这奏章里的内容,除了把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在崇祯面前捅破了之外,毫无解决问题的手段和方式。

    刘宗周说来说去,无非还是老调重弹。以仁义治国这是孔圣人在世就提出的治国理念,但是到了今天有那个朝代实现过了?他向崇祯推荐他发明的慎独思想,想让崇祯先成为尧舜,然后以尧舜之学,行尧舜之道,则天下自安。

    钱谦益对于刘宗周的迂腐以往只是耳闻,今日总算是亲眼见到了。他不由暗暗的吐槽道,“这陛下就算做了尧舜,奈何朝中都是易牙、竖刁、公子开方,大明要怎么才行得了尧舜之道呢?”

    听完了刘宗周的上疏之后,钱谦益立刻觉得,这位迂阔的老夫子绝对不会被崇祯看中了。今天大明有三大问题,辽东兵事大坏、国家税赋不足、上下吏治**,而刘宗周的上疏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是赚取了自己个人的政治名声罢了。

    而崇祯长时间的沉默,也让钱谦益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了。这时钱谦益开始盘算着,如果皇帝受不了当场发怒了,自己要不要对刘宗周援手一二。毕竟刘宗周也算德高望重,在江浙一带又有着大量的弟子,影响力可谓不小。

    钱谦益正在盘算的时候,崇祯突然站了起来,沿着台阶走了下来。朱由检的举动,不仅让朝会上的官员感到诧异,他身边的王承恩都快吓晕过去,这可是大大的失仪。

    自大明开国以来,大约除了太祖朱元璋之外,还从没有那个皇帝在朝会上走下丹墀的。如果崇祯再做出什么不得体的动作,作为皇帝身边的头号近侍,王承恩就要背这个未能阻止皇帝失仪的黑锅了。因为皇帝是不会犯错的,也不允许犯错,所以皇帝有了错误,一定是受到了小人和奸臣的引诱。

    王承恩一脸苦涩的看着走下丹墀的崇祯背影,心中暗暗祈祷着,崇祯千万别被这老腐儒激怒,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举动出来。

    朱由检在刘宗周面前停了下来,钱谦益张了张嘴,想要替刘宗周分辨一二,但终于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身边的瞿式耜却冲动的出列,向着崇祯跪拜了下去,口中说道:“陛下不可,蕺山先生不过是…”

    然而崇祯接下去的举动,却把瞿式耜要说出的话,生生的堵在了嘴里。

    只见崇祯弯下腰,伸出双手搀扶住了刘宗周的胳膊,口中说道:“蕺山先生请起,先生所言,如黄钟大吕,令人振聋发聩。朕虽年少,但也不敢坐听先生之言,而无动于衷啊。”

    崇祯不管是发怒也好,还是默不作声也好,甚至是让人把他拉下去廷仗也好,都不会出乎刘宗周的预料。

    但是崇祯从御座上直接下来搀扶他,这还真是他没有想到的事。这种超出规格的待遇,刘宗周可不认为是他刚刚的奏章所应得的。

    对于崇祯这种出人意料的举动,刘宗周既有着被君王接纳言论的喜悦,又有着不明白崇祯心意的惶恐。

    朱由检搀扶起刘宗周之后,才打量了站在御道两边的官员一眼,刚刚他出格的举动,让这些文武百官有些错愕,不禁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在纠风御史的纠察下,御道两侧文武官员们终于恢复了平静。朱由检打量完四周的官员之后,发觉站在丹墀上看这些官员,和站在丹墀下看这些官员,就像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穿越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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