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应豸这种靠着魏忠贤上台,又在魏忠贤失势之后,装作陌路人的官僚,许显纯根本没放在眼中,他眼皮都不抬的随口说道。

    “抚院大人说笑了,下官不过是按照陛下的旨意循例问案罢了,那有什么扣留田地的事。只要这些良善人家拿出地契文书,证明哪些田地是他们家的,下官又怎敢扣留这些田地不发还。”

    许显纯的话顿时把王应豸噎住了,坐在大堂上右排末二位的顺义知县上官荩,顿时起身辩解道。

    “许百户的话语未必失之偏颇了,这民变事发突然,又是在半夜之时,乱民四处劫掠,惨状比比皆是,这些良善人家仓促避走,焉能想到要带走地契文书?

    现在他们已经被变民洗劫的家徒四壁,连家具都被变民劈了当柴火烧了,如何还能再拿什么地契文书出来?再说了,本官已经让地方乡老里长出来作证,就连那些佃户庄客也没有否认,他们耕作的田地是主人家的。许百户为何要从中作梗呢?”

    “本官什么时候做梗了?只要见到地契文书,本官自然会发还。那些佃户庄客、乡老里长作证就能规定田地归属的话,那么国朝还制定地契文书干什么?那不是多此一举吗?”许显纯仰着头,看都不看上官知县说道。

    听着堂下的争执,王应豸心里感觉有点恼怒。这许显纯当初是魏公公身边的亲信,他当初也对许显纯刻意奉承过,在许显纯面前矮上几分也算正常。

    不过如今魏公公已经倒台了,这许显纯还在自己这个封疆大吏面前如此趾高气扬,未免就有些不会做人了。

    王应豸想了半天,还是发现他对许显纯等人依然无可奈何,毕竟现在锦衣卫负责查办教案,插手地方田地的身份核实,实在是再正当不过的借口。

    和许显纯相对而坐的,是顺天抚衙的属官参政徐从治,他相貌威严,看上去器宇不凡。

    不过他也的确是个有能力的官员,曾经协助总兵杨肇基平定闻香教徐鸿儒乱,后来因为同山东巡抚王惟俭不合而称病回家。

    今年初经朝中同年好友举荐,起复为道员,八月迁顺天抚衙参政官。

    徐从治一直冷眼观察着,对面就坐的几名锦衣卫,主要是观察许显纯及他身边的叶柒两人。

    看着许显纯把顺义知县堵的说不出话来,徐从治轻笑了一声,便对着许显纯说道:“既然抚院大人同顺义县的话都不能说服许百户,不如就请许百户说说,你心中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吧。我等也好对三县的百姓有个交代,免得各县的百姓心头不安之下,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许显纯定睛看了一眼徐从治,才不慌不忙的说道:“徐参政说的不错,总要有个章程我们才好办事。

    大的章程吗,那得陛下拿主意,下官怎么敢自作主张。至于小章程吗,下官还是有一个的。

    下官以为,只要各县把鱼鳞图册拿出来,我们大家按照鱼鳞图册核定田亩主人,并对各县田地进行清丈,这就是最最简单的方式。”

    徐从治脸上的笑容顿时一窒,许显纯的话滴水不漏,他想要把不肯归还原主田地的责任让锦衣卫背上,现在也明显泡汤了。

    “这些没有脑子的鹰犬,什么时候行事这么有章法了。”徐从治琢磨不定的看着许显纯。

    不管是顺义、平谷还是三河知县,听到了许显纯这个提议,都顿时低下了头去,不敢接许显纯的话。

    巡抚王应豸显然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点了顺义知县上官荩的名字,带着些许怨气说道:“许百户的话也颇有道理,你顺义县的鱼鳞图册何在,拿出来同许百户当面核清田亩,然后实地清丈,不久可以确定田地归属了吗?”

    上官荩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在了堂前,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对着王应豸说道:“顺义县的鱼鳞图册在民变之时失踪了,这都是下官失职,请抚院大人降罪。”

    “你…”巡抚王应豸顿时勃然大怒了起来,他这才知道,昨晚这上官荩为何要向他送礼,办这件小事了。

    如今他可是骑虎难下了,这件事就此作罢的话,那么他岂不成了笑柄,今后谁还会再认可他这个巡抚的威严。

    王应豸正想着怎么给自己解围的时候,许显纯突然冷不丁的问道:“顺义县衙在民变中可没有被损毁,否则我们也不能坐在这里。

    一个县的鱼鳞图册最少也要装满半间房子,这些变民虽然攻下过县衙,可没焚烧过这里,难不成他们为了不让我们知道他们烧毁鱼鳞图册,还特意把图册搬出了县衙吗?”

    上官荩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这下堂上在座的众人都察觉到,似乎这事背后还另有隐情。

    王应豸可不愿意为了几百两银子,而掉进几名县官挖的大坑里去。

    “顺义县难道到现在,你还想继续蒙蔽上官吗?到底有什么隐情,立刻给本都堂从实招来。”

    看到王应豸勃然色怒,上官荩终于扛不住了,他不得不解释道:“本县的鱼鳞图册都被户部典吏带回了家中,民变时典吏家被焚毁,鱼鳞图册也就消失了。”

    王应豸还没有说话,许显纯已经冷笑着说道:“好么,鱼鳞图册这种国家典籍,也敢私自带回家,顺义县这官当的可真是轻松。不过就算鱼鳞图册没了,这钱粮清册总带不回去吧”

    许显纯提的关于钱粮清册的问题,这里除了王应豸一无所知外,徐从治和几位县官心里倒是清楚,但是他们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做过亲民官的王应豸,听了许显纯的话,觉得倒是一个办法,他没注意到参政徐从治给他打的眼色,直愣愣的就对着上官荩说道。

    “许百户这话说的倒是不错,顺义县,这每年的钱粮清册上就有每户人家当年缴纳的税赋数量,只要按照这些人家缴纳的税赋数量,反推出每户应有的田地数量,应该也不是太难的事吧?”

    上官荩听了王应豸的问话,简直就是五雷轰顶。他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钱粮清册背后的秘密,那不仅会让他自己陷入泥潭,而且也会得罪顺义县的士绅们,因此只他能保持沉默。

    看着跪拜在堂前,始终一言不发保持沉默的上官荩,王应豸感觉自己似乎问了一个蠢问题。

    但是不知道问题出在那里的他,也无法把这个话题转移到其他方向去。

    参政徐从治看着对面脸上挂着诡异笑容的许显纯,立刻明白了这位锦衣卫百户,显然对钱粮清册是有所了解的。他提出这个问题,无疑是在给王应豸挖坑。

    作为文官中的一员,徐从治显然不能接受,让他眼中蠢笨无能的厂卫们,把自己的同僚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起身走到王应豸身边悄悄说了几句,然后便退回了座位上,王应豸这才了解,鱼鳞图册同钱粮清册之间的区别。

    现在所用的鱼鳞图册,还是万历时张居正主持清丈核实的黄册。而土地所有权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万历清丈时制定的鱼鳞图册,到了今天大概除了一些大地主手中的土地没有变更外,中小地主手中的土地早就更换过几手了。

    因此制定黄册的目的,不过是确定天下耕地的总数,和一年田赋的总额而已。

    基本上每个县还会制定一本归户实征册的白册,用来征收实际应当缴纳的田赋。

    而掌管和编制白册的胥吏,和豪绅地主勾结,把田赋转嫁到那些自耕农身上,也就成了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其中最为常见的就是诡寄和飞洒,诡寄是将自己的田地伪报在他人名下,借以逃避赋役。而飞洒则是串通胥吏,把田地赋税化整为零,分洒到其他农户的田地上,以逃避赋税。

    一般来说,能够逃避税赋的,都是那些当地的权势者。而顺义民变一起,鱼鳞图册消失之后,如果按照钱粮清册去核实土地,那么权势越大者,受到的损失也就越大。

    了解了这些钱粮清册背后的阴私勾当之后,王应豸顿时也沉默下去了,他可没兴趣站到那些地方士绅的对立面去。

    虽然在闻香教乱之后,顺义的士绅豪族已经元气大伤了,但是士绅大族之间的联姻,早就让士绅们的关系不止于本地了。

    王应豸很清楚,如果他今天拿着钱粮清册作为核实田地的依据,那么明天他一定会被这些士绅的亲朋好友们恨之入骨,他可没有这种勇气去对抗这种力量。

    至于锦衣卫们,他们本来就是士绅们的死敌,干出这种事来,也只是让士绅们多记上一条罪状罢了。

    王应豸正在进退两难之际,锦衣卫指挥佥事张道浚带着崇祯的旨意到来了。

    这让王应豸松了口气,但是很快他就放松不下来了,张道浚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对于他就任顺天巡抚之后,把遵化的守军移镇到喜峰口,造成遵化守备空隙,及在他治下出现了闻香教的教乱等罪状,皇帝免去了他顺天巡抚的职务,并任命朱童蒙接任顺天巡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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