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还不到3个月的顺天府尹毕自严,骑着一头健骡在外城的街道上巡视着。这是最近半个月来,他最繁忙的日常工作了。

    毕自严是山东淄川人,万历二十年进士,他步入仕途时干的最久一份工作是松江推官。

    在松江推官的任上,他开始接触和学习江南地方的经济活动,并出色的完成了几次复杂的地方经济事务。

    他在泰昌元年时,就已经升任了太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按照道理,他是致仕归里,起复时应当以原官或是升一级使用。担任顺天府尹,他是完全可以拒绝的。

    不过,毕自严显然没有把官位看的太过重要,既然同僚和皇帝要求他出来做事,他也就毫无怨言的返回了官场。

    作为顺天府尹,毕自严上任后原本想要抓两件事,一件是京畿地区的治安问题;另一件则是京畿地区的粮食生产问题。

    不过上任之后,他很快就发觉,京畿地区的治安问题已经不需要他多费精力了。

    巡警局和县法官,已经把90%以上的案件自行处理掉了,只有涉及到人命及京城权贵的案件,才会转交到他手中。如此一来,毕自严的工作顿时就变得轻松了起来。

    而顺天府的粮食生产问题,春耕还没有开始,他也无从关心。为此,他决定巡视京城,看看这些巡警们究竟是如何工作的。不过上街后的他,很快就被别的事务吸引住了视线。

    天气刚刚转暖,从京营军队转业为建设公司的建筑工人们,立刻开始忙碌了起来。

    他们拆除了内外城部分坊墙,和许多荒废的破屋子,并开始平整空置的土地,在街道两侧挖掘排水沟渠,填平一些死水潭和臭水沟。

    数以万计的工人分布在京城各处的工地上,尤其是外城差不多都变成了一个硕大的建筑工地。

    但奇怪的是,毕自严在这些工人身上看不到麻木和愤怒的情绪,反倒是觉得这些工人在干活的时候,充满了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这让他颇为不解,在他经历过的那些政府主导修建的工程里,哪怕是维修和百姓息息相关的治河工程,那些被征发河工的百姓,干起活来都一样毫无生气。

    为了弄清这些缘由,他开始养成了一个每天上街巡视,也许应该说是闲逛的毛病。

    毕自严今天实在有些忍不住好奇,干脆让随从拦下了从边上经过的,一名挑着砖块的工人,随后从骡子上下来的他便问道:“这修的好好的大路,为什么要在两边高起来一块啊?”

    这名工人抬头看到穿着官服的毕自严,顿时放下了担子,恭敬的回答道:“据俺们总旗…奥,班长说,这中间的是大路,给车马行驶,两侧高起来的是人行道,给行人步行。今后车马来去,都要靠右边行驶,这样大路就不容易堵上了。”

    毕自严看着这个尚未成型的道路,只是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顿时就明白了这么设计的好处。

    他微微颔首之后,便又指着近处路边正在修建的房子问道:“你们现在修建的房子是做什么用途的?怎么里面如此奇怪,又这么狭窄,且差不多一里地就修建了一座。”

    “奥,这就是厕所啊。这设计是挺怪,不过听说是宫中发下来的样式,俺们哪敢多嘴。”

    毕自严继续问了几句,才意犹未尽的放了这位工人离去。他端详了这里的工地许久,才招呼着随从离去。

    当毕自严返回内城的衙署时,门子赶紧上前替他拉住了骡子,服侍他下来之后,才恭敬的对他汇报道:“大老爷,倪翰林和陆员外郎来了。”

    毕自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随口问道:“来了很久了吗?”

    “也不算很久,大约一刻钟左右,袁师爷正在二堂接待两位大人。”

    毕自严点了点头,便向着二堂走去了。倪元璐和刚被调任礼部员外郎的陆澄源,正同毕自严身边的幕僚袁本昌谈论着几首小令,三人看到毕自严走进来后,顿时中断了谈话,起身对他施礼问好。

    毕自严回礼后,就招呼三人坐下说话。袁本昌则借着还有公事要处理的名目,识趣的离开了,给三人留下了谈话的空间。

    毕自严刚刚坐下,陆澄源就迫不及待的对他说道:“老前辈,您上任已经快满三个月了,不知你打算如何着手纠正陛下的错失呢?”

    毕自严端着茶盏,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回道:“陛下的错失?恕老夫愚钝,端本此话何解?”

    陆澄源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倪元璐,看着他低眉垂目一副不为所闻的样子,终于横下心对着毕自严说道。

    “我大明这些年来,内外兵灾民变不断,各地又水旱连年,国库之内早就已经三空四尽了。

    先帝修三大殿,更是耗费金钱无数,国库都已经开始寅支卯粮了。现在又要为先帝修建大工,又要治理海河,可以说到处都有花费银子的地方。

    然而陛下为了自己出行方便,居然对京城道路大肆翻修,内外城的坊墙都拆除了不少。陛下刚登基就如此滥用民力,同隋炀帝有何区别?

    还望老前辈体恤百姓困苦,停了京城这些大工,节约国库资金,为我大明保存几分元气。”

    毕自严喝下一口茶后,放下了茶盏。这才慢吞吞的对着陆澄源说道:“京城道路建设及兴建的各种工坊,据老夫所知,国库没有出过一分银子。”

    陆澄源愣了愣,他下意识的否定道:“老前辈是不是被蒙蔽了,这户部郭尚书最喜欢迎合圣意,陛下要修建京城道路,他怎么可能不出钱。”

    毕自严摇了摇头说道:“京城各处道路修建一期工程,共分成了129个项目,统一由市政厅登记备案,并负责审查工程质量和工程验收后拨款的事务。

    根据市政厅对于项目资金的筹集说明,大兴、宛平两县筹资三分之一,顺天府筹资三分之一,陛下内库拨款三分之一,暂定工程资金为15万两白银。”

    陆澄源脑子有些乱,他正想着怎么反驳的时候,倪元璐抬头注视着毕自严,认真的问道:“大兴、宛平两县如何筹资?难道是在小民身上摊派吗?顺天府又上哪去筹资?”

    “大兴、宛平两县,将会以本县的工商税作为筹资来源。顺天府的资金份额,已经由陛下代为垫上了。作为交换,新开设的北京棉纺一厂将会获得五年的免税期。”毕自严神情有些奇怪的说道。

    “大兴、宛平两县的工商税,说到底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吗?这还不是在盘剥小民?”陆澄源似乎听出了破绽,顿时义愤填膺的嚷嚷道。

    毕自严顿时不乐意了,作为一名经济工作经验丰富的官员,他可不认为收取工商税就等于盘剥小民。

    “端本这话就说的无礼了,士、农、工、商,除了士人获得优待免税之外,其他三个阶层缴纳税赋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怎么能叫盘剥小民?

    商人如果可以不缴税,那么农人和工人要不要缴税?如果天下没有人缴税,朝廷拿什么发放官员的俸禄,和供给边关将士粮饷?”

    陆澄源被噎住了,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为自己辩白道:“我不是说收取商税不好,而是商税规定收取一分,底层小吏就能收到十分,难道这还不算盘剥小民吗?

    如果大兴、宛平两县要收取5万两税金,那么这些小吏很有可能就会收取50万两。如此一来,缴不出税金的商人就会破产,外地的商人们就不敢入京行商。

    京城的吃穿用度皆来自于外地,要是商人不入京,货物运不来京城,则市面上必然百物腾贵。皆时,身为顺天府的大人你要如何自处?”

    毕自严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这陆澄源说的话固然有些偏激,但是根据他的官场生涯来看,这倒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倪元璐观察了下毕自严的神情,不由开口询问道:“大人为何不愿意停下,这修建京城道路的工程?在晚辈看来,这修建道路一事,挪到日后国库宽裕的时候动工,也没问题啊?”

    毕自严看了两人一眼,叹了口气解释道:“你们有所不知,修建京城道路的劳工,都是从京营精简下来的人员,约有三万五千余人。

    他们每天干八个小时,日工资8分钱。加班两个小时,加班费3分钱。大多数人都能干满10个小时,这就是一角一分钱,这刚好是四海商行一斗米的价格。

    如果停下了这些工程,这些劳工就会失去工作。而京营已经不会再发月粮给他们了,3万5千人加上他们的家属,最少也有7、8万人。你们以为,7、8万没饭吃的人,呆在京城会是一件好事吗?”

    倪元璐顿时沉默下去了,陆澄源还是有些不甘心,他嘟囔着说道:“难道就不能,让京营再把他们召回去吗?”

    毕自严像是看白痴一样,看了陆澄源一眼,没有理会他。倪元璐想了许久,才试探的问道:“既然陛下都掏了顺天府的份额,难道就不能让陛下连大兴、宛平的份额也给填上吗?”

    毕自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说道:“顺天府的份额是拿棉纺厂的税收抵消的,陛下替大兴、宛平出钱,想必一定会要求拿两县的工商税作为抵押。你确定让宫中的太监收税,会比胥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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