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立极心事重重的离开了乾清宫时,崇祯让人撤去了面前的糕点,从边上拿出了一张白纸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从笔筒内取过一只已经削好的铅笔,一边在手上绕着,一边在思索着要写些什么。丰川草原上的这一仗,固然让大明上下颇觉扬眉吐气,对于阵亡将士的抚恤,立功人员的奖赏,内阁诸臣也毫不吝啬。

    但是崇祯总感觉缺少了些什么,让大明百姓把这场胜利和自己联系起来。这并不是他想多了,而是他对于这个时代变得越来越了解了。

    明军在辽东被建奴数次击败,丢失了大半个辽东不说。有数万明军将士,数十万辽东百姓死于建奴之手。还有数十万辽东百姓流离失所,数十万辽东百姓沦为建奴的旗下奴。

    但是在辽东以外的大明地方,除了一部分文人士子嘲讽辽东明军的无能,和要求追究哪些官员应该为这些失败负责之外,各地的百姓对于辽东百姓的苦难除了些许同情之外,便毫无感觉的正常生活去了,似乎他们听到的这些故事,都是别人家的事一般。

    也正因为如此,当朝廷加派辽饷之后,各地的官员百姓,不仅不认为这是为了保卫这个国家需要共同负担的责任,反而老大不乐意的认为,自己是在替那些连家园都守不住的辽东难民出钱。

    正因为他们心中如此思想,所以逃入关内的辽东难民反倒成了关内百姓的歧视对象,而江南官员更是把拖欠辽饷,当做了给地方百姓争取福利的善政。

    在崇祯眼中,他所面对的大明并不像是一个国家,倒像是一个松散的官僚士绅联盟。每个地区的官僚士绅,只对本地区的公共事务有着一般程度的热忱。对于本地区之外的事务,则表现的漠不关心。

    比如在他看过的记录中,河南某县发生蝗灾,该县县官采取的方式,便是号召乡人把蝗虫赶去临县。临县县官为此问责他,这名县官居然嘲笑对方可以把蝗虫再赶回来。

    像这种以邻为壑的事情,在大明人的眼中简直是习以为常,并不感觉有什么不对。单是对崇祯来说,这在后世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在这个时代就是一个神话。“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才是大明社会的正常现象。

    崇祯曾经很诧异于这种社会现象,一个把孔孟之道挂在嘴边,几乎每个文人都会念上一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国度里,为什么会出现如此狭隘的地域、宗族、乡党观念。

    需知后世的公知精英还在时时鼓吹,要向这个时代学习,恢复乡贤治国的传统文化呢。难道所谓的乡贤,就是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崇祯,选择了后世最为普通的方法去了解,就是派人下到一个县内进行全面的经济和社会调查。

    这次社会调查,动用了近百名人手,在半年多的时间内获得了近十万页的调查资料。让崇祯对于大明的一个普通县,终于有了一个较为直观的了解。

    这些调查资料虽然纷纭繁复,但是如果用他所学过的政治经济学的观点去解析,一个县70%的土地掌握在了该县10%的人手中,该县20%的人掌握20%的土地,该县35%的人掌握了10%的土地,剩下35%的人口就属于没有任何土地的存在。

    不管是乡党、宗族还是地方上的公共事务,都掌握在最上层的10%的人口手中。而这些人中的领袖人物就叫做缙绅。

    对这些缙绅来说,他们家族所在的这个地方,便是一个庞大的庄园,而县内的人口便是这个庄园内被奴役的对象。

    不管他们在自家的庄园修桥补路还是救灾施药,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让这个庄园能够维持下去。只要这个庄园能够存在下去,他们所投入的一切,都会以各种形式重新收回到自己手中。

    但是离开了这个庄园,那就是别人的地盘。别人遇到困难了,他们去支援,是不会得到任何回报的。反倒是趁着别人落难,或是购买土地,或是吸引人口,壮大自家庄园才是正常人的想法。

    也正因为如此,限制人口流动,主张礼制纲常的社会秩序,才是这些乡贤们极力主张的圣王之制。

    简单的来说,就是上等人永远是上等人,下等人永远是下等人。下等人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侍奉上等人的生活,如果下等人一不小心繁衍的过多了,就应该乖乖呆在家里饿死,而不是想着要逃离这庄园去寻找自己的活路。

    所以不管是道德还是法律,都不过是统治者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地位所建立的枷锁罢了,前者是精神上的枷锁,而后者是**上的。

    就目前而言,如果不能改变土地这个最基本的生产资料的分配,就无法对大明的社会财富进行合理有效的分配。在明末这样社会矛盾激烈的时代,最终人民会自己武装起来,用暴力掠夺上层官僚地主手中的土地,按照他们的意志对土地进行重新分配。

    对崇祯而言,以他现在的能力,显然是无法以温和的方式,把这个国家的土地重新分配一遍,以缓和目前激烈的社会矛盾。让大明百姓通过认同朝廷政策,从而慢慢转变为国家的认同。

    不过采用宣传的方式,让百姓去了解自己想要做什么,从而吸引一批想要改变现状的人员聚集在自己身边,还是很有必要的。

    朱由检注视着案前熏香炉散发出来的烟雾,静静的思考了许久,才停下了绕笔杆的小动作,开始按着面前的白纸书写了起来。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余同王君虽然素未谋面,但是也曾耳闻王君昔日一二琐事,王君平日素为简朴,同僚或邀之冶游,答曰:家中有寡母,一弟一妹,尚需赡养,不敢放任自己…

    然当其临于战场之上,面对强敌而毫无惧色,身陷重围而奋战不懈,身披数十创,血流殆尽而不肯倒。此诚我大明猛士也。

    王君奋战所为何事,卫国卫民耳。此次丰川之战,如王君般凋零的大明烈士可谓层出不穷…余谨以此小文纪念王君及其战友。”

    放下了手中的铅笔之后,朱由检再次细致的看了一遍文字,修改了几个错别字后,便把吕琦叫了过来。

    他拿起了刚刚写好的文字递给他说道:“把这篇文章交给阮圆海,让他再修饰下便登在日报上吧。顺便告诉他,这几日组织人手,多写几篇关于这场战事的文章,歌颂下我大明参战部队。”

    吕琦小心的接过了崇祯递过来的纸张后,才回道:“臣这就去办理此事,请陛下安心。”

    看着吕琦退出了上书房,朱由检又转头对着王承恩说道:“你替朕通知总参谋部,一、让他们尽快把战死者的名单统计上来;二、确定烈士下葬的陵园,如果资金不足,可以从宫内先拨款;三、收集好烈士的遗物,并制定一份战没者通知书,朕会亲自签名,到时一并转交烈士遗属。

    让总参谋部设立一个办公室,专门管理烈士遗属的问题,如果这些烈士遗属有什么要求,能满足的尽量满足。不能满足的,也要进行详细的解释,不要怠慢他们…”

    王承恩一一应承了下来,看着崇祯还在思考有没有遗漏的地方时,他不由小心的说道:“臣刚刚出去传达陛下的旨意时,接到了一个报告。

    说是许心素已经带着西班牙俘虏入京了,不知陛下您想要什么时候接见他。”

    朱由检顿时放下了思考,抬头看着王承恩,有些欣喜的说道:“许心素他到京城了。这次他在台北干的不错啊,不仅把西班牙人在台湾的势力彻底打垮了,还把台北的原住民首领也带到京城来了。

    我看也不用再挑什么时间了,这天色看着也要到黄昏了。你让光禄寺准备赐宴,我们悄悄的去见见他。朕是很想听听整个战事的经过,还有西班牙人同荷兰人在战争中的举措…”

    不到一天的功夫,明军在大同关外野战击败林丹汗十万大军的消息,便正式由朝廷发布了出来。而几乎在同时,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已经收到了这个消息。

    英国公府的后宅内,本带英国公张维贤,正倚着临池小筑的窗阑上。

    他一手拿着一个雨过天青色的瓷罐,一手从罐内不时的捏出一些米粒,轻轻的搓入窗阑下方的池内。

    随着他的动作,下方池水中数十条身体赤红如火,毫无杂色的锦鲤,便聚集了过来,把这安静的池水顶出了层层的涟漪。

    张维贤注视着这些灵动的鱼儿许久,才放下了瓷器罐子,站直了身体。他看着站在一边,向他禀报这个消息的张之极一眼,叹了口气说道。

    “这场胜利对于大明来说,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对于我家来说,则是未必。

    当初陛下坚持要派兵出战的时候,京中各家勋贵都认为敌众我寡,此行必然是凶多吉少,因此人人推诿不愿前去。

    现在人家豁出性命打赢了,你们又想撺掇老夫向陛下求情,分润一些功劳给各家子弟。你觉得陛下会同意吗?”

    虽然张维贤的语气平淡,但是对一向积威甚深的张之极来说,却依然有着极大的压迫力。

    不过想到这件事背后的利益,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道:“父亲,不是孩儿不晓得事理。

    但是我等勋贵之家毕竟是以军功为本,如今虽然子弟不孝,上不得战场,但是对于陛下之忠心,那可是绝无二话的。

    如今陛下整顿京营边军,又在京中自建新军,不许各家插手总参谋部。长此以往,我等在陛下眼中还有何用?

    虽说陛下待我英国公府与别家不同,但是一个好汉尚需三个帮手。若是京中只剩下我英国公府,今后我们还能不能保住现在的地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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