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崇祯的这个提问,崔呈秀顿时有些呆住了。虽然这些日子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关于自己起复的事情。

    对于曾经掌握了大半个朝堂权力的崔呈秀来说,这两年退居乡下的日子,就像是一根无人问津的朽木,个中滋味实在是无法为外人道也。

    从勋贵大臣对他弯腰赔笑,到刚回乡时人避他如避瘟疫,家族上下犹如末日来临的日子,顿时历历在目的从崔呈秀眼前浮过。

    回到了家乡的崔呈秀,才终于明白李斯为何要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句话了。纵然有良田美宅,金银满屋,若是手中无权,这偌大的家业也不过是别人的盘中餐而已。

    好不容易挨过了崇祯上台的三把火,又通过购买了唐山冶铁厂的股份,从而得到了崇祯的庇护,他的日子过的才算是稍稍舒心了些。

    因为皇帝的庇护,攻击他的舆论终于开始渐渐平息了下来。照理说,只要他就这么龟缩在家中,不再有复出的念头,那么基本上就可以以一个乡绅的身份终老于家乡了。

    但是对于刚刚躲过了风口浪尖的崔呈秀来说,他还是不甘心自己就此在家中平淡的过完这一生。不管是修筑水库,还是组织团勇抵抗后金入侵,他都拼命想让崇祯看到他还是有些用处的。

    崔呈秀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凭借着这些功劳重新返回朝堂,然后好好的教训一下当初对他落井下石的人。一来他是为了争一口气;二来他不希望背着一个阉党奸臣的名头结束仕途,这个坏名声不但有辱门楣,还会导致他的家族从此成为士大夫眼中的败类,为士大夫们所排斥,最终会导致整个家族跌落士大夫的阶层。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家族,崔呈秀都迫切的希望能够洗刷被东林党人污蔑的名声。听到后金撤退,皇帝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之后,崔呈秀便认为自己复出的机会已经快要到了。因此听到皇帝的征召之后,他便日夜兼程的赶来了遵化。

    没想到,刚一见到皇帝的面,他就听到了关于自己复出的消息。对于皇帝的如此直接,反倒是让崔呈秀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了。

    他定了定神后,对着崇祯更为小心翼翼的说道:“臣能够为陛下尽一点绵薄之力,就已经感到喜出望外了,哪里还敢奢求其他。只要是陛下安排的任务,臣就甘之若饴的接受。”

    朱由检用手指着他哈哈笑了出来,口中说道:“崔兵部,你可一点都不老实。若是随便安排一个职位,你今后必然是要偷偷埋怨朕的。

    更何况,崔兵部当日在朝中只手遮天,便是未登基前的朕,对于卿都要退避一二。今日复起只是回朝担任一个有职无权的官职,岂不是被人耻笑?”

    崔呈秀“噗通”就跪下去了,他脸色有些发白的说道:“臣昔日行事过于孟浪,还请陛下恕罪。”

    朱由检摇了摇头说道:“朕问你这个问题可不是为难你,而是真心想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若是你寻求起复只是想要证明自己无罪,那么朕便安排一个悠闲的官职给你,毕竟崔兵部你这一年来还是为大明做了不少事的。”

    对于皇帝的建议,崔呈秀心里自然是拒绝的,他赶紧回道:“臣不敢拿朝廷名器作为自己的遮羞布,臣想要寻求起复,自然是还想着要为陛下,为朝廷做些事情的。还请陛下明鉴。”

    朱由检伸出右手在面前的案几上轻轻弹了几下,才下定决心对着崔呈秀说道:“朕这里倒是有一件棘手之事,一直想要找人去做,但此事非有大智慧、大勇气、大仁慈者不能为之,朕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不知崔尚书有没有勇气接下来?”

    听到皇帝如此谨慎的交代一件任务,崔呈秀心里顿时一紧,他知道皇帝要自己做的任务,必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任务。但是事到如今,他也难以在崇祯面前退缩,这一退缩估计这一年来的努力就算是白费了,说不得还要被皇帝鄙视,寻求复起也算是泡汤了。

    事到临头,崔呈秀倒是真豁出去了,他咬着牙根说道:“请陛下明示,即便臣粉身碎骨,也当为陛下效力。”

    朱由检顿时起身上前将崔呈秀扶起,然后笑容满面的说道:“只要崔尚书肯接受这个任务,朕不敢说下一任内阁首辅是你的,但是下下一任内阁首辅必将属于阁下。”

    听到皇帝连内阁首辅都许诺出来了,崔呈秀反而有些心惊肉跳起来了,看起来崇祯交代给他的任务,会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

    果然,崇祯的客气过后,便说道:“朕想要崔尚书接手的任务便是,让我大明成为一个耕者有其田的国家。”

    崔呈秀心中顿时苦笑了起来,耕者有其田的政治理想并不新奇,自宋代以前中国还有大片没有开发的地方,因此想要实现耕者有其田,不过就是如何组织百姓迁移开荒的问题。

    但是从宋末开始,除了一些深山僻壤之外,海内已经再无可以成片开荒的地方了。到了大明朝,土地在官宦、勋贵、宗室手中的集中程度更是超过了历代,而明代的税赋征收方式更是激发了土地集中后的社会矛盾。

    毕竟大明实施的税赋征收方式是固定税,也就是说不管条件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只要朝廷没有做出调整,每个地区所缴纳的农税都应当是亘古不变的。

    但是官宦、勋贵、宗室都是享有免税的优待措施的,也就是说土地越是集中在他们手上,剩下的平民百姓就必须缴纳更多的税赋,而为了缴纳这些额外平摊的税赋,又会加速自耕农的破产。

    自耕农消失的越多,剩下的自耕农要缴纳的税赋就越大,这就是一个不断加剧社会矛盾的恶性循环。这种状况大明的朝臣们并非不了解,所以才会有了海瑞清丈,强令权贵退田还民的激烈手段;和张居正清丈天下田亩,试图以承认过去的土地兼并,来阻止今后的土地继续往权贵手中集中的改良手段。

    这两种方式,都代表着大明最有见识和最有行动能力的士大夫,试图对于大明王朝的自救,但是这两人最后都被他们想要救助的士大夫阶层所抛弃了。所以,耕者有其田在大明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政治理想,任何想要真的去实现这个政治理想的人,都将会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作为一名大明资深官僚的崔呈秀,听到了崇祯提出的条件后,顿时有了想要偃旗息鼓,回乡安度晚年的念头。他虽然热爱权力,也愿意为了获得权力而冒险,但是他可不是张居正,会为了一个无法实现的政治理想,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看着崔呈秀迟迟不能回应,朱由检终于有些不悦的说道:“怎么?崔兵部刚刚还要为朕赴汤蹈火,这话犹在耳,你这就想要反悔了?”

    崔呈秀顿时有些吃吃的回道:“臣,臣倒不是想要反悔,只是这个任务是如此重要,臣深感自己才具不足,恐怕会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朱由检看着崔呈秀躲闪的目光,冷笑着打断了他说道:“崔兵部这是觉得自己还有退路啊,兵部可知,从你回乡之后开始,弹劾你的奏章就没断过,要是堆在一起,朕估计都能堆满这间屋子了。

    你以为你不想得罪人,别人就会忘记你,让你在家好好的安度晚年了?没有朕替你扛着这些压力,你还能继续在家过上悠闲度日的乡贤日子?”

    崔呈秀再次对着崇祯拜倒在地,额头冒着汗说道:“罪臣实在惶恐,若非陛下庇佑,臣岂能安乐如此…”

    看着崔呈秀一个劲的请罪,也不敢有所承诺,朱由检不得不缓和了语气说道:“崔兵部日夜赶路,想来也是累了。朕看,你不妨先回去休息休息,待到明日一早再来答复朕不迟。”

    崔呈秀此刻也觉得,现在的气氛似乎不太适合同皇帝继续交流下去了,他赶紧低头说道:“多谢陛下体谅,臣请先行告退。”

    就在崔呈秀快要退出房门时,朱由检突然对着他问道:“不知崔兵部有没有想过,自己百年之后,会有一个什么样的谥号呢?”

    崔呈秀顿时停下了脚步,抬头愕然的向皇帝张望过去,不过崇祯已然转过身去,继续翻看起了之前丢下的书籍。崔呈秀默默的站立了片刻,直到崇祯向后摆了摆手,他才再次拱手行礼退出了房间。

    在院门前的一位侍卫引导下,心事重重的崔呈秀走出了巡抚衙门,他来的时候心情澎拜,但是离去之时,却变得有些患得患失了起来。

    心神不宁的他,被守在府门外的亲随叫唤了几声才醒悟了过来,接过了亲随递过来的马鞭,崔呈秀的心思终于有些安定了些。他上马之后便对着牵着坐骑的亲随吩咐道:“带我去老二那里,走的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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