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炎炎,陕西澄城南面的官道上,黄土都被晒成了极细小的尘土,一行人骑着马缓缓向着澄城方向而去。不管是人和马,在这样的骄阳之下赶路,都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被几名家丁围在队伍中间的夏允彝,也失去了在京城时轻车华服的富贵公子模样,而是换了一身便于赶路的衣服。队伍前进的过程中,他不时的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枯的嘴唇,但却没有去动自己腰间的水囊。

    在陕西这地方赶路,遇到最大的麻烦就是,难以补充干净的饮水。作为接受了新学教育的燕京大学学生,夏允彝已经知道,肉眼看似干净的清水,其实含有很多让人生病的脏东西,因此他已经和京城人士一样,养成了非热水不饮用的毛病。

    陕西连年受灾,被尸体污染的水源不知有多少。为了防止队伍中有人染上疫病,因此夏允彝一直约束着随从不饮用生水,如此一来便只有合理分配食水,才不至于让这些随从在赶路时断水抱怨,夏允彝一直以身作则,才令他们坚持了下来。

    摇晃了一下被烈日晒的有些发晕的脑袋,夏允彝不由转动脖子向官道两侧往去,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官道两侧除了黄土和断崖之外,很少能够看到几许绿色,这和他路过山西太行山脉时看到的景色相去甚远。

    官道经过塬上时,能看到两侧大片的麦田,但此时田里的麦子差不多已经收割完毕,除了高出地面几寸的麦茬,就没留下什么了。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烈日下,他也还是能够看到远离官道的麦田内,有着一个个黑点,这些都是在麦田里捡拾麦穗的妇幼。

    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妇孺在远处缓缓的移动,犹如一具具行尸走肉时,夏允彝的心里就感觉沉甸甸。当然他知道,这还不是最坏的时节,能够有麦穗可捡,已经说明今年的收成并不算太差。上一次他来陕西调查灾民状况时,在野外只能看到尸体和成群的野狗。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正真有些了解皇帝的心思,朝堂上究竟是正人君子执政还是小人执政,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执政大臣能够让他们吃上一口饱饭,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夏允彝正在心中感慨的时候,前方探路的一名骑士跑了回来,向他汇报道:“夏公子,前面就阳庄堡了,过了阳庄堡十里便是澄城,队伍是不是在阳庄堡打个尖,休息下再赶路?”

    夏允彝抬头看了一眼对方充满期待的眼神,便笑了笑说道:“也好,就在阳庄堡吃午饭,然后休息一个时辰,反正今晚一定能赶到澄城了。这次多亏了你们护卫我上路,我会给黄守备写信,谢谢你们这一路的奔波照顾的。”

    这名骑士顿时喜笑颜开的答应了一声,然后带着几名同袍赶去前面准备了。转过了一道山崖之后,官道便通向了一道山岗,这片山岗上倒是郁郁葱葱的长满了树木,算是难得出现的一抹绿色。

    当夏允彝等人走上了这片山岗,便发现这里倒是出现了难得的一片平整区域,官道刚刚升到山岗的顶部,就能看到不远处竖立了一道黄土垒砌的堡墙,刚好居高临下的监视着这条通往澄城的官道,而在堡门附近的官道上还设立了一道关卡,几名官兵正带着一队本地土丁检查着过往行人。

    他们此前赶路时许久碰不到一个人,看着这些被拦在关卡边上黑压压的人头,夏允彝心里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和护送夏允彝的将士交谈过的堡内守将,知道来了一个惹不起的大人物,因此赶紧从堡内走了出来,来迎接夏允彝等人入内。

    夏允彝原本并不欲多事,毕竟他此行并没有什么官方的身份,只是凭借着大学生的身份和之前寻访灾情时同地方官员结下的交情,在路途上受到了些照顾。而澄城刚刚经历了一场战火,在官道上设卡检查往来行人,以防止被打散的流匪逃往外地,也是应有的道理。

    但事情的变化并不是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在守堡把总的带领下,夏允彝等人正打算进入堡寨大门时,蹲在一边堡墙下的人群中突然窜出了几人拦住了队伍。

    守堡的把总先是吓了一跳,立刻向后退到了队伍里,队伍中的几名将士已经把手按在了腰刀的把手上,弓起了身子准备迎战。但这窜出的三人并没有作出攻击的姿态,而是跪在了地上,双手作揖向夏允彝恳求道:“求大人怜悯,我等并非流贼,乃是从关外贩运草药往西安的商人,因为之前澄城被流贼所占,我等不得不避居乡下,现在朝廷大军击溃流贼,我等这才动身上路。

    但是此前兵荒马乱的时候,小人携带的路条不慎遗失,几位兵大爷就要把我们扣在这里,要等我们的东家过来赎人。小人等身上的盘缠将要用尽,若是再被扣在这里,恐怕大家伙都要饿死在这里了。还请大人给条活路,小人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确认对方只是出来讨饶而不是反抗,驻守阳庄堡的那位把总顿时胆气大壮,他上前对着跪在地上的三人连踹了三脚,口中还骂骂咧咧的说道:“你们这些刁民,什么路条掉了,本官看你们就是潜藏的流贼,想要逃出本地去东山再起。

    你们东家要是不来赎你们,就算你们全饿死了,也别想离开,本官宁可贴钱给你们收尸。都是些混账玩意,还敢跑出来求情,惊吓到贵人,本官非剁了你们不可…”

    夏允彝转头看向了几人窜出来的墙下,除了几辆手推车正斜靠在墙边,车子边上同样跪着几名精瘦的汉子外,还有2名妇人和两名七、八岁的孩童在队伍里。

    他心下恻然,便叫停了把总的行为,然后看着面前的三人问道:“你们既然是出关贩卖草药的药商,为何队伍里会有妇孺?难道你们除了贩卖药材之外,还贩卖人口?”

    刚刚回话的中年人还没有出声,跪在他左边的一名高大汉子已经愤愤不平的回道:“这个年景,在陕西连壮男壮女都自卖不出去,谁还会要没甚用处的妇人和孩子。这是我们李大哥的家眷,家乡受灾活不下去了,因此准备接去西安求个活路,没想到却要被活活饿死在这里,这老天爷还真是不给穷苦人活路啊。”

    夏允彝并没用被这名汉子的语气激怒,他打量了三人的神情之后,便随口问道:“你的怨气还真是不小,你们李大哥是哪位?是这次贩卖药材的领头的吗?”

    这名高大的汉子不能回答,下意识的向身边一直保持沉默的男子望去,这名男子也就2、30岁的模样,但是却比那名高大的汉子要沉稳的多。

    看到夏允彝的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他不得不开口回道:“小人李枣儿,是米脂人,刚刚无礼冒犯大人的,是小人的族侄李锦。这只商队的领头,是刚刚向大人呈情的高掌柜。小人不过是因为熟悉往来道路,才替掌柜掌一掌行程而已。”

    这位叫李枣儿的汉子抬起头来回话的时候,夏允彝心里不由为此人的相貌诧异了一会。经过了百多年的承平时期,大明百姓对于男子容貌的喜好,越来越倾向于女性化,面白而留几许文士髯,就是标准的美男子模板。

    而这位李枣儿,面目黝黑,胡子从两鬓连到了下巴,还微微带有卷曲,完全是一副军中猛将的模样,但他脸上那双眼睛却又纯净的很,丝毫没带有凶狠的表情。这双眼睛和他这张脸搭配起来,意外的给人一种诚实可信的感觉。

    夏允彝心里的提防之心顿时消去了不少,他语气温和的询问了李枣儿几个问题,比如行商路线,贩运的药材种类,西安药铺的位置等等,李枣儿都回答的毫无破绽。

    于是夏允彝神情轻松的说道:“随我出行的人里,有两人咳嗽不止,我正愁没地方买药材去。既然刚好遇到你们,你就去给我抓上两剂小柴胡汤吧。”

    李枣儿迟疑了一下,马上答应了下来,然后起身向着边上的独轮手推车走了过去,在一名女子的帮助下,李枣儿很快就抓了两包药回来,他双手递给了夏允彝身边的随从,口中还解释道:“这小柴胡汤有几样药材我们的货物里没有,所以小人稍稍调整了下药方,只要大人的随从喝了出一身汗,那就是有效了。”

    夏允彝打开药包,略略识别了下药材,虽然不知道这副药是否有效,但是君臣佐使的配药手法倒是没什么问题。

    他将药包交给了边上的随从,终于完全放下了心道:“我看你相貌堂堂,谈吐不错,想来也是读过书的人。你在这做药贩子难道不觉得可惜吗?眼下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你要是有心为国效力的话,不妨上京城来找我,我会推荐你去试试陆军军官学校的考试。”

    夏允彝说完便转头看着此堡的把总说道:“我看他们倒是正经的商队,不妨就此放他们过去吧,洪巡抚那里要是问起的话,我替你担待了。”

    这名把总连巡抚身边的幕僚都见不到,那里敢对这位京城来的贵人说不。他赶紧答应了下来,转头吩咐自己的手下放行。

    看到关卡终于对自己的队伍放开,李枣儿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他真心诚意的向夏允彝长拜致谢道:“小人多谢大人援手…”

    夏允彝对着他点了点头说道:“算不上什么援手,不过是顺口说了几句公道话。你要是来了京城,就去燕京大学找我夏允彝就是了。不过,这李枣儿正是你的大名吗?”

    李枣儿想了想说道:“那是小人的小名,小人的大名叫做李…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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