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朱由检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九河下梢的天津之地。和后世那个电视上的混凝土森林相比,此时的天津还是一片河汊交错,芦苇稻田相互交织的田园风光。当然沿着海河的三岔口往西南而去,是原本天津卫城的一片老城区,也是本地居民最为集中的地方。

    不过现在么,沿着三岔口往东南的海河沿线上都竖起了不少新建筑,或是货栈民居,或是是水力磨坊,或是风力磨坊。虽然这些新建筑相隔较为疏远,但是看起来这片新区的面积已经不弱于老城区了。

    已经得到消息的卢九德,早早的就在天津的列车站准备好了一切。是以当崇祯在天黑后抵达时,天津的列车站依旧是通明一片,并没有让朱由检感到自己正站在远离天津卫城的郊野车站内。

    朱由检在天津呆了三日,前两天视察了天津市区内的新建工坊和市场、码头,最后一日则去看了大沽口的炮台和相邻的天津造船厂。

    原本他对于看到的一切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参观的那些工坊内都比较干净,工人也都穿着一身新衣服,看起来有演习之嫌。但是他在市区街道上看到的那些行人和店铺伙计,一个个笑容满面,充满活力的样子,还是骗不了人的。

    然后在天津造船厂巡视完毕后,朱由检临时抽调船厂工匠、学徒进行座谈会时,一名叫做鲍志清的中年工匠,却直言不讳的向来自京城的贵人,也就是没有表明身份的崇祯,提出了关于天津造船厂的许多弊端。

    换了一身便服,坐在崇祯身边记录的卢九德固然是坐卧不安,事后知道了会议记录的船厂管事们,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位鲍志清中年工匠主要向崇祯汇报了什么呢,一是工厂管事好大喜功,为了能够尽快赶出新船的工期,过度压缩了工序之间的必要间隔时间,对已经建成的船只造成了安全隐患;

    二是为了弥补合格船材的不足,船厂以创造新工艺为名,把大量的拼接船材用上了船只,这种用铁条、铁钉固定的拼接船材,一旦在海水中浸泡时间长了,铁料被腐蚀了,船只也就失去了安全保障。

    除了以上这两点主要内容之外,还有一些管事走后门招工及购买船材时吃回扣之类的小问题。听完了这名工匠的汇报,朱由检才发现,虽然他已经尽力按照后世的企业制度去建设天津造船厂,但是时代的惯性,依然让造船厂内部成为了一个人情社会。

    是夜,在崇祯居住的小楼外,卢九德及造船厂的大小管事们,密密麻麻的跪成了数排,他们都是来向皇帝请罪的。

    朱由检既没有召见他们,也没有让人传令让他们散去,只是生生的将他们晾在那里。虽然皇帝没有立即发火责罚他们,但是在卢九德看来,这才是最糟糕的时刻。皇帝的怒火没有发泄出来之前,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等待着他们。

    卢九德其实觉得自己挺冤枉的,虽然他主管着造船厂,但是他对于造船一窍不通,只是负责船厂、宫内、海军之间的联系而已,哪知道会背上这么大一个黑锅。

    想到这里,他不由向跪在他左侧负责船厂生产的许管事低声质问道:“你不是说,这些船只都是没有问题的吗?按照今日哪个工匠的说法,这也叫没问题?”

    满头大汗的许管事躲闪着卢九德的目光回道:“渔船和商船三-五年内肯定是没问题的,也就是到时候大修多费点事。至于军舰我们可都是实工实料,那可是登名记册的活计,卢总管你叮嘱过的事情,俺们怎么敢冒杀头的危险。

    这也不能怪俺们,这合格的木材本就不足,就算是花钱也没地方买去。虽然从东北进了一些大木,但是要等干燥好用,起码也要五、六年以上。船材就这么多,船只的订单却是船材储备的数倍,我们不用拼接船材,怎么完成任务啊。”

    卢九德想起装进自己兜里的那些回扣,这一刻也是一筹莫展了。看着远处黑乎乎的大海,他不由有些恨恨的说道:“那个工匠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敢这么大胆。难道杂家对这些工匠还不够好吗?为了能让他们卖力做事,杂家可从来没克扣过他们的伙食费和工钱过。”

    卢九德身后的一名管事不由小声的插嘴回道:“那个工匠叫鲍志清,原是清江船厂的大工匠,据说他在清江船厂因为顶撞了管事,惹得管事不痛快才把他赶到我们这来的。”

    许管事这时也才想起来说道:“对、对,我也想起来了。这个混蛋因为反对船厂采用旧船的船板翻建新船,才惹恼了船厂的管事…”

    卢九德顿时不满的哼哼了几声,“清江船厂,等杂家熬过这一遭,定要和他们算算这笔账…”

    在卢九德和这些船厂管事寻找缘由的时候,朱由检也正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东面的大海。虽说今日的星空群星闪烁,但是依然照耀不出大海晚上的浪涛,只有远远的一处灯塔,算是为这无边无际的黑暗点缀了一点亮光。

    在朱由检看着窗外的夜色时,海兰珠端着茶水走进了他的房间。虽然崇祯并没有正式将她纳入宫中,不过海兰珠却知道这只是迟早的事情。能够穿越茫茫草原跑来明国的她,自然不会扭捏作态。因此在跟随崇祯出京之后,看到皇帝并没有带上服侍的宫女太监,她就顺理成章的接过了照顾崇祯生活的事务。

    崇祯没有推却她的照顾,但也没有顺势就把她纳入了房中,这让海兰珠既有些欣喜,又有些感激。当她在米园住下之后,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大明的官员似乎并不赞成皇帝再接纳一个外族女子,特别还是一名蒙古女人。

    只不过因为崇祯并没有公开她的存在,所以这些官员还无法直接对此事发表正式的意见。海兰珠对此自然就忧虑了起来,毕竟只有她被纳入了宫内,才能让科尔沁部同明国结成一种特殊的关联。

    如果崇祯反悔了这桩婚事,不仅是羞辱了科尔沁部,也让科尔沁部深深的得罪了后金国,到了那个时候,她也就成了科尔沁部的罪人,再也回不去家乡的草原了。

    现在崇祯携她出京,又默许她照料自己的生活,算是在某种程度上公布了自己的决定,这让海兰珠终于松了口气。而皇帝没有要求她伺寝,又让她的自尊心获得了小小的慰藉。两相交集之下,海兰珠对于崇祯的好感不由多长了几分。

    在桌上放下托盘之后,海兰珠对着崇祯温柔的说道:“陛下,茶水已经泡好了,先过来喝上一杯吧。”

    当崇祯转身坐到桌前喝茶的时候,海兰珠小心翼翼的挑起了窗口的纱帐往下看去,半响之后才收回目光说道:“陛下,他们从晚饭前跪到现在,已经跪的够久了吧,难道你真想让他们跪到天亮去么?”

    朱由检连喝了两盏茶,才压住了内心的烦躁,难得露出了苦恼的神情说道:“我现在是想不出处置他们的办法来了啊。

    有些事情不是切身体会,你是没办法知道下面的人究竟有多愚蠢。你要跟他们说愚公精神,让他们脚踏实地的做事,他们就会变成循规蹈矩,因循守旧的保守主义。

    你要和他们说,放开头脑,做事要推陈出新,有创新思维,他们就能打着搞活思想的名目,践踏一切法律和秩序。果然是一放就乱,一管就死啊。”

    对于崇祯的叹息,海兰珠其实并不觉得事情有多么糟糕,在天津的这几日巡视中,因为崇祯的宽容,她也一直陪伴在崇祯的身边。

    如果说,勺园和京城的城墙,让海兰珠见识了大明的文化和历史,那么天津的工坊和无数工匠,让她切实的认识到了大明的富庶,是如何难以想象的存在。在来到天津之前,她还从没有想象过,会有这么多工匠聚集在一座城市当中,创造出让她目不暇接的商品种类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海兰珠没有进入京城的缘故,相比起被高大城墙包围起来的京城工坊,散落在海河两岸的工坊,特别是那些利用水力和风力驱动的加工工坊,给坐在船上的海兰珠带去了更大的冲击力。

    比起天高草长,羊群更比牧民多的科尔沁草原,天津就像是一座充满了奇迹的城市,海兰珠觉得,拥有这样城市的崇祯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烦恼的。

    虽然海兰珠不明白如何解决崇祯面临的难题,但她却很是明白如何化解眼前沉闷的气氛,海兰珠笑容满面的向崇祯祝贺道:“我倒是觉得,今日应当庆贺陛下。庆贺陛下能够遇到一个肯向你说真话的臣民,如果不是这位说真话的臣民,陛下又怎么能够在问题暴露出来之前知道问题呢?”

    朱由检楞了一下,过了半天才点着头说道:“这点你倒是说的不错,要不是有这样肯说真话的人,问题就更难解决了。”

    朱由检沉思了片刻,终于起身对着海兰珠说道:“茶很好喝,你先休息去吧。接下来,也是时候同这些混账谈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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