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蒋德璟的忧虑,黄道周并非不能理解。换做在他未尝出任蒙古诸部司法官之前,他的想法也许同现在的蒋德璟没什么两样。

    说到底,他们都无法相信,脱离了祖先制度之后的崇祯会将大明带向一条正确的道路。毕竟从历史来看,每当王朝处于困境,就会有人试图变法革新,以解决王朝所面临的各种矛盾,使王朝能够再次焕发出生机。

    可是除了商鞅变法之外,大多数的变法革新都是失败的。毕竟,所谓的变法革新都是在走前人所未走过的道路,不仅没有经验可以借鉴,而且变法的对象大多指向了既得利益阶层。

    对于那些既得利益阶层来说,他们天然反感任何变法革新的举动。他们希望这个世界最好是永恒不变的,这样他们的子孙后代就能继承他们的财富、权力和地位,成为这个永恒世界的主人。

    他们可以协助崇祯大力兴修水利,也能容忍在一定时间内支持朝廷发展工商业,但是他们实在是无法忍受,任由皇帝开启民智,煽动起民众反抗上位者的勇气。

    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他们能够忍受这样的改革,并不是因为他们赞成改革的内容,而是大明确实已经濒临了崩溃的边缘。如果他们再不接受改革,眼看着就要抱着整个家族去给崩溃的王朝陪葬了。

    但是当改革开始出现成效,王朝停止向深渊滑落,开始转头向上升起时,既得利益者们就认为,既然王朝已经度过了难关,那么国家政策就应该回归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也就意味着改革也许到了该停下来的时候。

    不过对于在草原上呆了数年的黄道周来说,这种永恒不变的世界观已经破产了。看看那些黄金家族的成员吧,他们的父祖哪个没在中原享受过荣华富贵的生活,但现在就算是黄金家族的领袖,日常的生活享受也未必及得上中原的普通士大夫之家。

    黄道周相信,当初的铁木真、忽必烈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子孙会被赶出中原,重新在草原上流浪,甚至于今日需要在后金和大明之间挣扎求存。

    从那时起,他脑海中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算是破碎了。他开始认为皇帝所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社会发展观念才是正确的。既然如此,改革就应该是一条河中的流水,时时刻刻都在流动,也就说改革只有进行时,而没有完成时。

    皇帝究竟想要把大明带往何处其实并不是那么的重要,重要的是改革带来的好处是否能超过改革引起的弊端,如果不能的话就应该换一个方向。

    虽然黄道周对于改革的想法未必同这些朋友们一致,但是他认为有一点大家还是相同的,那就是改革现在已经不能再由皇帝独自掌握前进的方向了,最起码改革前进的方向还是应该得到众人的认同,这才是保证政治健康运行的需要。

    当然,黄道周并不能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毫无顾忌的对着蒋德璟述说出来,这有可能让别人视他为异类。但是对于蒋德璟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他也不能敷衍了事,因此细细想了片刻之后,黄道周不由说道:“你说的虽然不错,但是朝廷现在面临着两大难题,一是给养军队;一是赈济灾民。

    这两个问题都需要大量的金钱去填补,如果国家不收税的话,要拿什么去给养军队和灾民。而国家能够收税的对象也不多,要么向交不出税款的底层平民收税,要么向家中尚有余财的士绅大户征收,显然我们都知道两个选择应该选哪一个。

    恕我直言,如果我们继续抱着地方士绅的陈腐想法,认为士绅应该受到优待而不纳税,或是将自己的税收转嫁到平民身上,那么我想陛下是不会让我们的主张变成朝廷的政策的。

    看一看今日参加会议的那些人吧,如果我们这个团体一直被朝廷边缘化那么,那么很多人就该和我们分道扬镳,去寻找自己的出路了。

    因此借着今日难得的独处机会,我倒是想很劝说你一句。是时候调整一下我们的政治主张了,若是我们的政治主张和陛下的想法背道而驰,陛下又怎么会支持我们进入到朝廷的决策中枢去呢?

    若是我们的政治理念无法上升为朝廷的意志,那么这样的理念再受士绅们支持,也不会对这个国家造成任何影响,这就是一张废纸啊。”

    蒋德璟听了觉得心中很不舒服,但还是谦虚的问道:“那么依你看,我们现在的政治理念究竟应当作何调整呢?”

    黄道周摊了摊双手说道:“你知道的,若是断案我还有些心得,但是说到政治理念这种东西,还得靠中葆兄你自己了。另外,我和倪兄两人一去,钱阁老那边未必不会没有后手,你也当小心提防了。”

    蒋德璟感谢了一句黄道周的关心后,车厢内便沉静了下去,两人都默默的想着心事。当马车走到了一处岔路口,黄道周告辞下车时,却不巧听到蒋德璟在车厢内幽幽说道:“若是今上平庸一些,自私一些,对于大明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黄道周在踏步上略略顿足,便毫不迟疑的走下了马车,向着停靠在路边的自家马车走去了。蒋德璟看着黄道周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方才敲了敲车厢壁,适宜自家的车夫继续前进。

    不提蒋德璟如何消化黄道周给他建议,就在一月二十四日,倪元璐、黄道周出京还不到两天,钱谦益果然拿着一盒卷宗来到了他在文华殿内的办公房。

    钱谦益把这盒子往他的桌子上一放,公事公办的说道:“这些是去年赈灾过程中,各地常平仓储备粮食被挪用、偷盗、出卖的案子,还有一些贪污赈灾物资的案子。

    陛下已经下令,由内阁牵头,三法司协助,尽快办理此案。我已经向陛下申报,由你主办,韩一良、惠世扬二人协办。有什么问题的话,可先向我汇报…”

    一开始蒋德璟以为,对方只是想要绊住自己的手脚,让他无暇再插手王韩如的案子。可是随着赈灾贪腐案子的展开,他才发觉这简直就是一口粪缸啊,这些案子涉及到的地区之广,人员之众多,案情之复杂,搅一搅散发出的臭气就足以让人难以呼吸了。

    从他接手这些案子之后,说情者就开始连续不断的上门了,不仅有朋友老师,连自家拐弯抹角的远亲都有写信来求情了。而更令他感到恼火的是,在他边上还有虎视眈眈的人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犯错。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反应了过来,现在再想要同钱谦益争夺党内的推选权,已经是没什么机会了。即便他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手上的案子,还要小心不要被人拖下水,还谈什么竞逐首辅之位呢?

    蒋德璟对钱谦益的退让,也让他的支持者们有些难以置信,然而还不待他们试图去说服蒋德璟,或是另外找一个新候选人出来,王韩如一案的舆论风向突然就反转了过来。

    因为京城一些宗室的离开,加上赈灾贪腐弊案的持续暴料,使得原本陷入京城舆论中心的王韩如一案,热潮开始有所下降。而在这个时候,以周王为首的开封宗室突然对王韩如一案反口了。

    二月三日,周王等开封宗室突然重新上书朝廷,他们认为王韩如虽然在去年强征了他们的财物,但是考虑到当时开封地区百姓所面临的困境,他们还是能够理解对方这一事出有因的行动的。

    而在去年冬天,已经戴罪在身的王韩如没有撂下工作,而是竭力支持着开封地区的赈灾物资流通渠道,使得开封地区的灾民大多安全度过了这个冬天,维持住了地方上的社会秩序,因此周王等宗室建议朝廷对其予以一定的嘉奖,不可亏待了国家的有功之臣。

    周王等开封宗室的反口,使得攻击王韩如的官员士绅失去了最为正当的批评理由,也使得普通百姓开始同情王韩如的遭遇。特别是当大明时报把贪污赈灾物资的贪官作为揭露出来之后,和这些贪官相比,王韩如简直快要成为圣人了。

    到了这个时候,总算是把住了舆论脉搏的钱谦益开始对之前攻击王韩如和自己的官员进行了反击。他一边召回王韩如回京述职,要其向内阁交代清楚,其在赈灾过程中有无违规的行为;另一边则强烈谴责了那些贪污、盗窃、挪用赈灾物资的官员,并表示此次要严厉惩罚那些贪腐官员,并坚决打击那些贪官污吏背后的保护伞。

    钱谦益这一次可真不是随便说说,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他随即向皇帝提请,贬斥了29位之前公开批评内阁不作为的五品以下官员,并调离学习了34位在去年赈灾活动中不够积极的六品以下官吏。

    钱首辅这种一反常态的雷厉风行举措,一下镇压住了朝中局势,也令他重新掌控住了朝堂,脱离了岌岌可危的倒台困境。当然,倒钱势力的推却收手,也不仅仅在于钱谦益突然的强硬姿态,而在于皇帝对于钱谦益这种强硬姿态的支持。

    面对即将换届的首辅,显然众人并不希望直接扛上保持一致的皇帝和首辅,这种强大的对手显然不是现在朝中任何政治势力能够抗衡的。他们只能选择先退后一步,看一看接下来的朝局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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