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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拿书中练兵之法来说,说凡兵逃走,同队之人各捆打,分一半监固,分一半保拿,各监一年,通扣工食,另募。”

    意思是‘凡有逃兵,一队人都要受罚,各自分开关押一年,还要扣返兵饷,进行另募。’

    “可自三征之后,国用不敷,皇帝到处派遣矿监、税监,以我西南几省为甚,正饷都拿不齐,靠罚饷监固自然难以收复人心。”

    当今的读书人多半都以清流自居,总是看不起皇帝派下来监矿税的太监们。自然,本来就是因为国库空虚,寻着名头找钱,是以外出的太监们仗着皇帝的威仪也多有在地方上作威福的,并不把亲民官们放在眼中。故而私下里说说太监和皇帝的不是,在读书人中间实在是一件加分之事,只要不在大街上叫嚣,也算不得什么,那老者听了果然只是微笑,并无不愠。

    “贵州荒僻,贵阳府这里还好,其余各处军镇要隘,饷银虽云发放,但本地收缴的税赋,先要缔结一处,再分批发放。便又因为路途遥远,偏远些的卫所堡城往往要耽搁一年,多半还不能足饷,是以卫所巡卒多有逃亡,或另寻个生计,难免有个高高低低,便为奸人所诱,做些不法之事。”

    明初﹐军队由“从征﹑归附﹑谪发﹑垛集”四部构成。从征军即原跟随朱元璋反元的人马,后多为勋贵。归附军为降顺元军,谪发则为因罪流配的所谓恩军。而明末占了全国近二百万丁口的所谓“正军”则泰半都是由垛集而来的军户。

    洪武二十一年【公元1388年】﹐兵部改置军籍勘合﹐详细开列军户从军来历﹑调补卫所年月﹑在营丁口之数﹐军户之制由此始。

    自是军籍便轻易改易不得,军户更不可经营工商,即便科举,一户也只得一人为生员,不似民户并无员额限制,是以军户的社会地位极低。

    且军户都是世代要出丁赴卫的﹐是为旗军。每户还要额外出丁负责佐助正军﹐供给军装。虽然朝廷规定军户屯田可免杂役,可这一条却被所有上官不约而同的当作没有看见。

    因是有诸多的坏处,故而历年以来,军户逃亡的多有,就算北方边防重镇,实编军额也就是在册的五成而已,若实编能到在册的七成,那就是一等一的劲旅了。

    由于负担沉重,往往一丁出征﹐一家以至一伍﹑一里都要受累。若一家佥两三丁﹐分当两三处军役﹐则更属重役。各级官吏,甚至一介普通生员都可以任意役使军丁﹑克扣月粮。

    息烽所那等反而属于例外,一来当着大道,颇有进项,二则贵州此地土、汉矛盾颇深,相比而言,虽是军户,但已经应募为营兵,地方对土人也忌惮,故而对于本地汉人军户盘剥不敢太甚。

    但偏远一些的所城、里堡,虽然未必克扣,但往来路上耗费甚巨,又迁延时日,也是一样难捱,有些地方的军饷往往要拖延一年才能发放,这还是御史不断上书言说厉害才有的结果,而这些在当年东南御倭时确是没有的。

    “再有各队渐次传话行令,贵州地方,十里不同风,又有归流的土人,只是稍通语言,若学这个也是学不来。”

    贵州乃是移民之地,各地汉人自洪武、永乐年间渐次迁入居住,多是附郭结寨。

    各地汉人与土人又颇多嫌隙,改土归流的过程从宪宗时才开始大规模实施,到了隆庆之后,才在贵阳周边等地颇具成效,汉语的普及也就是最近二、三十年的事情,何况移民也多来自各地,还有流放编管的犯人,方言混杂,各不相通。

    要防止士兵结伙,就要打乱重建,但以贵州本地民情,打乱重建的部队,要想命令通达,则是不可想象。

    “此外,教习弓箭之法于西南之地也不得宜,云贵四川多瘴疬,梅雨连绵,若是多用弓箭,既不利仓储,也使不长久。”

    弓箭作为远程兵器在此时比之火器更为靠谱,在行伍中也是必练的,民间教习的也多,只是贵州这里的气候并不适宜,也是一桩不爽利的。

    …………

    说了许多本地的情况,不觉已是半个时辰过去,老者耐心聆听,王星平却还是要总结一番。

    “不过以根本而言,还在钱粮二字上。”

    将心中见解说出,王星平顿觉一阵畅快。

    老者却是一阵感叹,“难得你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见识。”

    “先生谬赞了,学生这也是在路边听来的。”

    “路边听来的?”

    “之前学生一家遇害,幸得息烽所官兵救助,后又跟随官兵讨伐红苗和匪人,连着几回都是宿在官道旁,夜里闲来无事便和那所城的王千总闲聊,行军打仗的种种事情都是听他和其他相熟的军将们说起,觉得在理我便都记了下来,今日先生问起,倒是拿出来卖弄了。”

    “原来却是这样,贤侄你这也是不耻下问了。”

    王命德道:“不过理是正理,却是难办,若论钱粮不足,全国哪里不是如此,可不光只是一个贵州。”

    “自然,钱粮不过只是一桩,还有两桩也挺紧要。”

    “哦,哪两桩?你说说看。”老者惊讶道。

    “军备……教化。”王星平斩钉截铁。

    老者更感兴趣,“贤侄可详细说来听听。”

    本来是礼节性的拜访,却变成了策问一般,其中自然有客人的兴趣,还有的多半便是王星平自己使然。

    在地位更高的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才学,本来就是自身上进的一条捷径,无论对方观点如何,至少一开始就没有利益瓜葛,多说也不会多错,只要就事论事,就不会存在任何风险。

    “先生容禀,戚少保书中对军备多有论述,不过无外乎都是刀枪棍箭,还有藤牌之类,此等技艺皆非朝夕间可成,都要耗费时日,是以如此练兵,便显得慢了,耗费也大。”

    “自来练兵不都是这样,还能如何快?”

    “不瞒先生,学生平日读书之余,也练练拳脚活动筋骨,但若是说起军备,以我前个月在各处屯所见闻,如今别说三日一操,就是六日也是做不到。”

    所谓三日一操,即是三天一次训练,操练消耗极大,若是粮饷再不足,自然更加跟不上。

    王命德似在帮着王星平补充,“这些年的确是积欠下许多,这也是没有办法,贵州的粮秣还得靠湖广和广西外运,本地的军户能吃饱就算本分,地方上哪有多余钱粮出操,自然军备也就废弛了。”

    王星平跟着道:“就拿此次息烽所在南望山的一战来说,依照嘉靖以来惯例,临阵斩首功是三十两一级,其中杀敌之人分得二十两,砍首的二两,队中各人也有一两的分润,就连做饭的火兵,虽然不上阵,也能得五钱赏银,是以人人争先。”

    “可如今三十两一级的首级功打了对折还多,多半还不能全拿得到手,各级吏员们可都是雁过拔毛的性子,我那位息烽所的王四哥这次功劳最大,所得却少得很,如此,将士自不会奋勇,是以一旦交战,多为贼人所趁。”

    “说来好笑,二十两一人的捕盗赏学生也是一文未见,反倒为了答谢王军将等人,贴补去不少。”

    《大明律》中定的捕盗一人二十两的赏格,本也是形同空文,当真是全看上官的心情。

    王星平却故意只说吏不说官,这是怕得罪了面前这位,毕竟以这位的进士出身,自不会只是区区不入流的小吏,但是真要论起敲骨吸髓的本事,那等小吏如何比得上入了流品的官人。

    虽然此时不可能有什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但这话的意思可绝对不会错。

    就见老者面色凝重,若有所思,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叹出一句,“有恒产者,始有恒心。”

    《孟子?滕文公上》中的这一句,说的便是物质与精神的朴素辩证,恒产者,田里树畜,皆是赖以养民生息的产业。只有拥有产业的良民,才能保持向善的本心。

    当然若是将话反过来说,没有恒产,便没有恒心,至于后面还有的一句‘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说的便是如若失去了本心,为非作歹,甚至堕入奸邪之道,也就是必然的了。

    “先生见教得是,如今各处军户,可谓既无恒产,又无恒心,若则日后有变,如何能够倚仗,不被奸人勾引去从贼就不错了。”

    轻松的接上了《孟子》中的一句,老者并不惊讶,从方才话中早已看出,他口中的这位王家贤侄绝非是平庸之辈,远非十三、四岁年纪能够有的见识,那区区一句始有恒心怎么可能接不上。

    “那依贤侄之见,又当如何革新呢?”

    “学生方才也说了钱粮二字,这粮嘛,古来以五谷,稻、黍、稷、麦、菽,在我贵州,多以水稻为主,但一亩产量不过数石,嘉靖时又自海外传入了包谷,自是山地多种植,但尤显不足,贵州的军资依然要靠外运。不过……”

    “不过什么?”老者知道王星平必然还有后话。

    “学生曾听说京中徐赞善三年前曾在京郊的房山、涞水两县开渠耕种,其中便有一种自吕宋传来的作物,名作甘薯,具闻一季可得数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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