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村并屯?”

    薄存书坐在下面仔细地咀嚼着字意,问向旁边的元老,“这不是当年日本人在华北搞的那套么?”

    那人笑道:“何止,美国人后来在伊拉克和阿富汗也是这么干的。”

    “就没有成功案例了?”薄存书皱眉,日本和美国在这几个地方可都谈不上多么光彩,一个被拖到了战败,另一个干脆直接撤军了事。

    旁边答话的军方元老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法子倒是个好法子,若是日本人做得不好,美国人会有样学样?就是赶不上时事变化,国际形势使然罢了。咱们没有外部掣肘,倒是不必太过在意,放心去做就好。”

    这话从田中口里说出有点诙谐,毕竟这名字太像倭人,自打元老们进了古晋,他就一直担负起工作组的警卫之职,平日话倒不多,不过今天薄存书问到了他的本职,于是正中下怀了。

    所谓集村并屯,即是将星散各处的三五村落集中一处,一是方便统治管理与税收,二来各家的族人聚集一处,难免不会有所摩擦,久而久之,政权便可分而治之。

    二十一世纪上半叶日本侵华,以及后来美国入侵伊拉克和阿富汗,都在当地使用了这样的法子,只是后来日本战败,自然所行之事不受认同。美国受制于国内国际形势,最终被迫撤军,也是一副灰溜溜的样子,故而主流舆论对于这种管制方式的评判并不算高。

    但枢密院依然以为,那些只是形势造就,并非方法本身问题。

    只要外无舆论掣肘,则从道理上讲,将各部蛮族集中治理,无论是分化各部,还是集中生产,都是利大于弊的好事,前提当然只是生产力能否跟上而已,而这生产力嘛,大宋称第二,估计本时空也就没有哪家敢于自承第一了。

    “以种痘法惠及民兵,自然是个好法子,这集村并屯之法,倒也别开生面。只是蛮部星散各处,若无有向导,恐怕也不是说剿就能剿,且各部互为依仗,中间多有联姻,若是贸然用兵,只怕战端一开,就不好收拾了,我看还需从长计议。”

    李芳华自然是担心自家的钱袋子,宋人拿出了种痘法,各家出丁必然踊跃,但既然只说了以种痘之法鼓励民兵,这募勇的钱粮自然就要落在各家大户头上。虽说没有了以往定例的佣金,但上千人的人吃马嚼也不是个小数目,况这对付蛮部,时日必然迁延,正不知这是不是宋人用以消耗大户的手段。故而在各部联姻这一句上他故意加重了语气,毕竟联姻的可不光是城外蛮部,城里的土人与蛮部沾亲带故的也自不少,要不怎么会说土人与蛮部勾结呢。

    照着李芳华爷爷尚在时的说法,原本土人也是乐于待客的纯良性子,不过被这商贾们带着沾染上了市侩习气。土人本也是容易被人带偏的心性,又没有习过圣贤之道,自然也就益发的奸狡起来。他这样说其实也是在敲打在座的召恩,那可是和城外七八个蛮部都有着干系的本地大族,今日倒是沉稳,尚没有一句话出口。

    不过见了召恩那一副气定神闲的态度,李港主便有些后悔出这头了,话一出口连点转桓余地都没有,召恩这是想作壁上观啊。

    好在乌尔德出来给解了围,道:“太尉和管勾的意思,我等都明白,只是李港主方才也说了,蛮部分散各处,每一寨不过百余人,一个部族大的千人,小的也就几百。若要将周边五十里的蛮部尽数集村,未免太难了些,我等在此地居住有年,也还不能说清各部的具体分部,伏波军纵然能战,可毕竟山高林密,难免迷失道路,若是大军出动,总还需要些时日查探清楚。”

    若真要对蛮部用兵,本地的土人自不会争先,多半这差事还是要着落在汉人和大食人身上。是以召恩才始终一副淡定的悠闲模样,只看着其他人说话。

    不过乌尔德配合得恰到好处,廖云也觉得时机已到,向着身边亲兵交代了一番,就见那亲兵走去了后面,须臾后与一众军士一起抬出来个大架子。

    召恩一眼看去,那架子上的托盘足有一丈宽窄,光是抬出来就用了近十人,远远望着,上面层层叠叠尽是些土石草木,看着煞是眼熟。比这个小一些的召恩倒是在一个汉商家中见过,知道是叫做盆景的,更小一些的博山炉也见过几次,知道那是汉人道士炼丹药的玩意,只是宋人抬出这么一个大号的东西作甚?

    ‘这不是盆景,是沙盘’。

    廖云很快解开了众人的疑惑。

    ‘沙盘?沙做的盘子?’

    廖云并不理会,只是笑着拿起长杆指向沙盘中央。

    “这里就是古晋城。”

    众人看去,那杆子指着的地方正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小框,被一道蜿蜒的蓝色线条分割成了两块。那些粗通汉语的早已看到了那蓝色线条上的宋体文字——沙捞越河。

    看懂的便已经明白这似乎是一幅舆图,但还是以疑惑的眼光看向廖云。

    “这便是古晋周边的舆图,在我大宋国中,如今都是将舆图中的山水草木微缩造景,故而又称为沙盘。”

    几个靠前的早已趴在了精致的沙盘前面,见那山山水水倒都如真的一般,有人曾在海边的山坡上俯瞰过古晋城,此时更是惊呼起来,竟然与当日在山上看过的分毫不差。

    这些日子都听从文莱回来的本地人与前来贸易的文莱商人们说宋人能工善技,其中便有人还享用过一些新奇的宋货,但毕竟都是些小玩意,虽然精巧,但只要通晓其理,常人也就不觉得有甚出奇。毕竟世上知其然者多有,而想要知道所以然的却并不算多。

    但正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样,这微缩景观的精雕细琢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工艺器物,光是这犹如从天上俯瞰一切的感觉便已经让人震撼不已,真不知道这宋人是用了什么手段。只是中间有心思活络便已经想到,多半便与这几日盘旋在天空中的白色铁鸟有关,知道典故的便会想起曾经听到过的战国时公输班的手艺。

    “还是让延望来说一说吧。”廖云道。

    因为人手的原因,这一次从操纵无人飞机侦查,到指挥着本地的泥瓦匠人制作沙盘复原,都是黄鹄一手包办,很是耗费了一番精力。现在廖云将这讲解的事情交给他办,也自有一份感激在其中,加上又是公开场合,也称起了黄鹄的表字起来。

    早早的补了一觉,到了前一刻才匆匆赶到会场的黄鹄抖擞精神站到了台前,其他众人见了赶紧又让开了一个空缺。

    “大家可见了这沙盘上各处插着小旗的地方?”

    众人循声,顺着黄鹄手中所指看去,果然就见了古晋‘城’外沿着一条条密林中蜿蜒的小路上确有不少小小的红旗,若不是听了黄鹄说话,倒还真是不太注意,但凭空在这野地里插上旗子是何用意?聪明的恐怕多少也都有些想到了。

    黄鹄并没给人太多遐想的机会,乃以手中细竹竿一个个指了过去,“巴乌部,人口八百余,族中以狩猎为生;马拉汉部,人口一千五百余,有一处渔港,居民擅渔猎;佘利阿蛮部,七百余人,能耕种;伦笃部,人口两千余,分成十多个个寨子,沿伦笃溪两岸耕作,兼有渔猎……”

    黄鹄一口气念下来,如数家珍,旁边听着的人却是一个个面色不再笃定。

    登陆以来,无论是清理市场还是整治泼皮,宋人给人的印象第一便是公正严明,不光做事规矩,其中官员和军士也从不收受贿赂,这样的做派无疑让他们在本地底层民众中颇有了些好感。当然,古晋毕竟人少,并不比后世的大城市,贫富之分不显。故而所谓公平也是有限,只是原本此地并无多少法度,宋人到后不过几日,在此地大兴法治,又抓了不少市舶中的无赖,故而赢得了港中百姓的支持。

    但还有一桩便是说这宋人行事心细如发。

    且不说那分门别类的和买清册,也不要说宋人的各种精良器械和货品,就光是每日在港中巡视的巡卒都是严格照着章程来做,并无半点敷衍的意思。其所谓经略司行营所行之事全都是一步步环环相扣,倒真如机器一般。

    就拿这集存并屯之法,显然不是那刘太尉的一时兴起,必然是思量了不少时日的产物。但光有想法定然不行,在场的都是久在商场行走的,纵然此地没有所谓官场,但想来都是一样。有想法的人从来不缺,缺的只是执行,齐思中老爷觉得,这宋人的心细如发其实关节还在这执行得力上,任何想法得以贯彻都是因为其上下一心,能够令行禁止。

    而更是难以想象的,便是这宋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把各家蛮部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的?就在自家眼皮底下,照道理说就算如所想真是那什么铁鸟的功劳,可能找到各部的准确位置他信,但连各部的人口和习性都如此了解就实在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了,这早已不是什么心细如发能够说得通的了。

    齐老爷和在座的各位自然不会知道除了无人飞机的侦查外,其中还有胡八荣的一份功劳,但仅以胡八荣提供的情报也不过只是皮毛,土人之中也绝不会有人能够明白历史数据库的威力究竟能有多大。

    只是众人心中潮涌,还有一人则是强作镇定。

    原本以为稳坐钓鱼台的手段看来是行不通了,召恩唤过随从小声嘱咐起来,西面和南面的几家有着姻亲的部族看来是要提前知会一声了。方才这位黄官人一通说下来,对各部情况的了解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只是都了解到了这种程度,难道宋人就真不知道各部与他的关系?装作不说罢了。

    但有一点已经肯定,宋人要对蛮部用兵的想法如此一来当是板上钉钉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平心而论,手中有强大的军力,又有各部最详实的情报,就算换作自己恐怕也会动了要平定周边的心思。

    毕竟,没人会嫌自家的地盘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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