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梁镇并非一个城镇,而是一座要塞,是贯通河源南北两道划分界线的重要隘口。

    五梁镇南面百里外便是蔡州城,而关口外北面是流贼所占各处城镇村庄据点,东面则是甘州沦陷区,西面七百里外便是靖泰省地界,流贼如果想攻打河源省南部,去往富庶的蔡州各府劫掠,五梁镇是必须要攻克的一道阻碍。

    天然的地理优势让五梁镇成为易守难攻的天险关隘,关隘两道悬崖峭壁,陡峻的山壁根本无法攀登,任何人想要攻打五梁镇只能从正面硬刚。

    而赵家数代人花费无数金钱精力依山而建的高垒厚壁更是坚不可摧,高达十二米的关墙全部用青砖混合糯米蛋清紧紧的粘合在一起,厚度达到了罕见的九米。

    要塞内可容纳十万士兵驻守,后方关口外一望无际的平原亦可让超过三十万士兵安营扎寨。在如此铜墙铁壁般的要塞堡垒面前,任何妄图以军事力量正面突破的想法都被扼杀在幻想中。

    五梁镇的堡垒内,大周雷霆军总指挥、当今皇帝卫稹的兄长——卫怏正一脸愁容的看着案前一幅巨大的山川地形图。

    “如今百余万流贼聚集在镇外六道口对五梁镇虎视眈眈,可几个月下来为何不主动攻击?难道想绕开关口?”

    卫怏眉头深皱低头沉思,“不可能,通往蔡州的桥段我已经命赵元极拆毁,沿海各地船只也已经收拢征用,流贼从水路进入河源南部已无可能,况且贼首段洪也不是傻子,想凭竹筏游过数十里宽的腾江么?”

    卫怏暗自笑了笑,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既然水路不通,肯定只能走陆路,而最快捷径就是从五梁镇突破进入南部,但……五梁镇有这么好突破的么?”

    想到这儿卫怏不由再次皱眉,“对面六道口流贼虽百余万,但真正可战之兵最多二十万,且二十万中真正精锐不超四万,就算北部地区都是你段洪的地盘,可想武装起几十万人的队伍无疑痴人说梦,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二十万战兵全部披甲,但面对高墙厚壁为掩护的大周中央军,这群乌合之众能有什么作为?”

    卫怏来回踱步,自己和段洪打了十几年仗,对段洪的秉性自然再熟悉不过,他绝不是那种无脑莽夫,要不然也不会在官军上百次围剿下安然无恙,甚至最后逼的自己放弃甘州、柳州等地来扭转颓败的战局。这么一个难缠又狡诈的对手,卫怏觉得他肯定在酝酿着什么计划。

    ……

    六道口并非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山道峡口,确切来说和五梁镇字面意思一样是座关隘城镇,只是这座城镇并不大,而且所处地势在群山险峻的高处,从上望下去山崖峡谷刚好呈六面通往各个方向才得名“六道口”,跟五梁镇同样易守难攻,而且和五梁镇比起来多了一个优势,就是能在峡道内错综复杂的地形中从容而退,很难被围歼。

    还有就是六道口山谷非常大,纵横山川要道五百里,足以容纳几百万人在此聚集。

    顺义军(流贼旗号)大营内,段洪身披棉绒皮衣,站在辕台高处,望着远处风雪中巍峨壮观的关口,呼出一口白气。

    “卫怏,再过几日,你的雷霆军就要灰飞烟灭,和凉州‘逐雁军’一样,化为历史的尘埃……而我顺义军将会取下五梁镇,尔后踏平蔡州城、攻占午阳府,诛灭赵元极,瓦解赵家在河源的势力,成为整个河源新的主人,介时再挥军攻打靖泰省,逼迫卫稹封我为河源总督……”

    这就是段洪内心真实的想法,所谓推翻大周王朝不过是个口号而已,只是想利用这个口号胁裹百姓化身流贼为自己的利益白白送命而已。

    段洪的练兵想法和刘策有一共同点,都认为在战火中才是最快练兵捷径,但不同处就是刘策出征前会对将士做出系统的训练和部署,到了战场只要按照之前计划去做能将损失降到最低,而且刘策对士兵的装备都有一套自己的标准,绝不会让一个身无片甲、手无寸铁的将士白白去送命,这是刘策对麾下士兵生命的尊重,因此精卫营才能顺利渡过最难的初级阶段,迅速成长起来。

    段洪相反,胁裹的百姓流民说好听点叫“先锋营”,实际上就是送死的炮灰,随便给点破铜烂铁,甚至木耙、锄头就让他们冲阵,这种毫无系统,毫无纪律的战斗方式造成结果就是,往往冲阵的饥民最后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可偏偏就是这种血腥“练兵”方式,十几年下来,让段洪拥有了五万有余的锐兵和几十万合格(在段洪眼里)的军队,足以威胁到整个河源安危……

    就在段洪豪气万千幻想着即将到来的好日子时,一名流贼跑到他跟前,跪在雪地里抱拳:“启禀大元帅!靖泰张忠所部已经到达大营!”

    “哈哈!太好了,张忠所部九百锐兵各个悍勇异常,与金衡所部相比也不遑多让。有他在!胜算就多了一分,快请进大帐!本帅要亲自给他接风!”说完,段洪就走下辕台向大帐走去,看都不看一眼冻得嘴唇发紫的士兵……

    ……

    五梁镇,六道口正前方十里……

    驻扎在此地的官军是赵元极的嫡系地方军,两个旗团足足三万余人。在左旗团大英内,一名英武的士族将军正在大帐内和手底下两名副将喝酒。

    此人名唤赵梦喜,乃赵元极小妾所生,由于是庶出,在族内并不受待见,与他兄长赵梦元和弟弟赵梦春待遇相比,实在寒碜了点。

    赵梦喜知道自己不受族内元老和赵元极重视,但他没有自暴自弃荒渡一生,果断放弃了族内给他安排的仕途混吃等死,不惜从军深造。

    由于自己在军中表现优异,对战流贼时异常勇猛且性格谨慎很少出错,再加上士族的背景,很快便在军营中脱颖而出,短短八年时间就从一名甲长(士族从军最低军衔甲长起步)一路坐到了旗团指挥使的位置,并被加封为地方军“协安将军”受少将衔位,令赵元极都刮目相看。

    赵元极此时正闷闷不乐的喝着酒,自从当上这旗团长后已经五年了,这五年就再也没进一步,他内心异常的苦闷……

    大周军队职位编成以伍长、什长、甲长、百长、旗总、千长、营旗(管带)、旗团长(指挥使)、师旗使(指挥使)、军长为主,如果各部合并大规模作战,临时会出现譬如大元帅、大将军、军团长、百旗使之类的称号,当然这些都是临时指挥的军衔,一旦战事结束就会撤销……

    如今赵梦喜就卡在旗团长跟师旗使这条夹缝中间,离上位仅差一步,就是怎么都无法越过去。

    上次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升上去,却被卫怏横叉一手,安排了他的亲信李秀文上任师旗指挥使,气的赵梦喜暗中将卫怏全家问候了一遍。

    “唉~”想到此处,赵梦喜叹息一声,将手里的酒碗丢到桌案上。

    “将军,您这是怎么了?”见赵梦喜这番模样,席侧一位副将关切的询问,此人名唤范雫,平日里和赵梦喜十分交好。

    赵梦喜望着他道:“想我赵梦喜从伍至今已经一十三年有余,不敢说军功彪炳,也算恪尽本分、尽忠职守,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升任师旗使一职,却因出身卑微被毫无寸功之人霸占,余心中实在不甘!”

    范雫道:“将军无需担心,想那李秀文手无寸功却能高坐师旗使一职,众将士铁定不服。加之军中饷银欠发多有怨言,必会引起骚乱,到那时将军出面稳定众将士情绪,师旗使位置非将军莫属啊。”

    赵梦喜道:“李秀文是手无寸功,可你别忘了他背后是什么人,大周皇族的中央军,敢策动军营喧哗你我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卫怏砍的,介时甚至有心人还会大作文章将我赵家逼入绝境,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你想死别把我和我爹拉上。”

    范雫顿时额头冒汗,差点把李秀文背后靠山给忘了,这雷霆军主帅卫怏虽是皇族出生,身份高贵,可他能坐上这个位置靠的不单单是自己背景,更是自己的赫赫战功。这位爷自十六岁开始就常年在沙场征伐,历经整整三十二年,无数次从尸山血海堆里爬出来,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和他玩这手真的是在嫌自己命长……

    想了会儿,范雫擦了擦汗接着道:“既然这条路行不通,那末将还有另一条路可供将军选择。”

    “嗯?说!”

    见赵梦喜点头,范雫接着说道:“如今六道口流贼云集,对我五梁镇虎视眈眈,现各部官军战力低下,士气低迷,唯独我旗团战力依旧出众强盛,何不趁流贼前部未稳派兵主动出击呢?流贼万万想不到我军会在这时候弃守主动出击攻其不备,毁其粮草,到时贼营必定大乱,我部再趁势掩杀,立下不世战功!”

    赵梦喜一听点点头,但还是有些忧虑,问道:“万一战事不利如何是好?”

    范雫阴狠的说道:“万一战事不利,也不必担忧,将责任全部推卸给出战所部将领头上便可,将军顶多就是治军不严的罪名,让卫怏骂几句,凭借将军您士族背景,谅他也不敢多加为难。”

    赵梦喜笑道:“就依你,去传今余锦、孙彦所部!等我立下如此战功,我看卫怏和那李秀文有什么话说!哈哈哈……”

    余锦、孙彦是庶族出生,一旦战事不利,赵梦喜和范雫便会将责任毫不犹豫推卸给他们,在他俩眼中收拾几个没背景的将官远比处理一个士族背景的老兵要轻松的多,因为他们内心深处根本没把庶族将士当人看,只是一个随意拿捏欺凌的对象罢了……

    “两个蠢货。”坐在右侧一直不说话的那名副将的望着赵梦喜和范雫在那自得,不屑的冷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水,想道,“李秀文没立寸功?要是你们知道李秀文还有个名字估计得吓傻了,李秀文……李宿温!还有凭这数千人就想打败百万流贼?真这么容易,雷霆军还会缩在堡内不动么?我看到时候你们如何收场,不行!我要赶紧想好退路,免得被眼前这俩蠢猪给连累……”

    ……

    鹅毛般的大雪夹带着阵阵寒风袭打在孙彦、余锦所部五千将士脸上,冻的他们不住哆嗦,在接到赵梦喜命令后他俩二话不说就带兵向六道口进发。

    由于积雪太大,众官兵每一脚都没入到膝盖处,行至了一个时辰才进军五里。

    “锦鲤!你说旗团长说话算话么?”孙彦对着余锦大声说道。

    “赵指挥使说了,我们都是生死兄弟,当然算了!只要这趟成了,我们旗内兄弟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余锦回想起来之前赵梦喜拍着自己肩膀称兄道弟的神情,觉得异常感动,自己什么身份?人家赵梦喜又是什么身份?在那一刻余锦有了哪怕赵梦喜让自己去死都会毫不犹豫拔刀自刎的冲动。

    “可是天实在太冷了,兄弟们都冻的走不动了!”孙彦看到自己旗中倒下了好几十号人,十分心疼。

    “告诉弟兄们,熬一熬就行了!只要杀退流贼,我带他们吃香的喝辣的!”余锦眼神坚毅,“快到了!就快到了!”

    ……

    六道口,峡道入口……

    数百流贼在寒风中冻的面色发青,尽量将一些干草树枝往单薄的衣单里塞,试图驱赶那刺骨的寒意。一旁的山壁边,躺着数十具冻死的尸体,几名流贼正抬着一具尸体向后边屋内走去……

    虽然流贼在河源北方占据了大部地区,但粮食问题依旧困扰着这支上百万流民组成的队伍。即使甘州柳州沦陷也只是稍微缓解了紧张的粮食问题,流贼大军和之前没什么本质区别,只是战兵和锐兵吃的比以前好点,不用再顿顿吃“想肉”,而刚加入的饥民却依旧没办法填饱肚子,只能等着吃战兵锐兵分配后的物资,或者去吃“想肉”……

    在极度饥饿寒冷的环境下,任何伦理道德都变得毫无意义,人性的黑暗面被无限放大,什么亲情、友情、爱情,在这时候失去理智的饥民会毫不犹豫的将屠刀挥向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待吃到第一口“想肉”开始,他已经沦为了禽兽,再也不能称之为人了。

    后面屋子内不住传来屠刀挥砍尸体四肢的声音,屋内到处都是凝干的血液,由于天气寒冷,冻成一道道模糊的血痕。墙上到处挂满了人手人脚,以及洗完的人肉,甚至一个铁钩上挂着一整具裸体的尸身,已经被开膛剖腹,内脏都被挖空……不远处一个厨子双眼深陷,变得通红,正将一双人腿用手中杀猪刀切开外皮,然后整个将血红的大腿肉一块一块削下,屋内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一名流贼手握竹刀,身体已经被冻的发烫,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因为知道一旦倒下自己的命运就和后面屋子内的尸体一样了。他努力贴着峡道一侧的墙壁踩着没膝的积雪来到峡口,却见远处仿佛出现一群会移动的雪人正在向自己这边靠近……

    “噗……”

    没等那流贼反应,孙彦手下一名弓箭手就将他脑袋射穿,那流贼哼都没哼一声倒在地上,脸上没有什么恐惧感,仿佛解脱般异常平静……

    尔后由于步弓被雪水长时间侵袭加之长久没有护养,在那弓兵绷弦后,牛筋制成弓弦应声而断,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在大雪弥漫的空气中被呼啸的风雪迅速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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