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庄茶楼三楼东厢房在掌灯时分,送进了晚膳,每一道菜都是从对面文客居提溜过来的,新鲜时令,还有临华府特色菜肴,无一不佳。

    傅小灰指挥着人摆菜舀汤,安静了一下午的房间难得有些动静,可也不长久,动作迅速利索的茶楼小厮们很快就布置妥当,躬身告退了。

    傅时洗手之后,先用了半碗菜汤,再提筷就食。

    傅小灰为他布菜,一面察看窗外的动静,果然,视线尽头的街道口出现了一顶官轿,轿夫四人,脚步平稳有快速,转眼间就到了丰庄茶楼正门口。

    “大人,你要的茶来了。”

    不多久,看门小厮轻声扣门,复又询问。

    傅时饭毕,漱口之后,傅小灰端了茶递于他,这才叫了一声进。

    门外候着的也是一位中年男人,不同于下午而来的宣琥,这位却是身高七尺三寸,须髯疏眉,温润俊朗,未语含笑,待人十分亲厚,他进门前先让了茶楼小厮的路,见他们收拾餐盘,心下了然自己是错过了饭时,目带愧色的望向房内的傅时。

    他进门先作长揖,未起身先告罪:“先生,书宋来迟,自请过时不饭,望容禀。”

    临华知府文邴,字书宋,是大同宝祐十年的进士第一,历官郴江通判、宜阳令、江东提刑,三年前任临华知府,他的调任还是在傅时的举荐下被圣上裁定的。

    “无须多礼,过来叙话,我与你已是三年未见。”

    傅时起身挪了位置,示意傅小灰关窗之后,露出了许久不曾有过的轻松神情,他不过年方二十馀六,在年过四旬的文邴面前未免太过年轻。

    然而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不是依据年龄而定,比如出身,比如才华,比如地位……不一而足。

    文邴比不得他收敛自如,藏匿情绪,走近了在桌前立定,虽脸上不显太多,眼底却泛了红,语带哽咽,“先生,一日为师指点之恩,书宋终生莫不敢忘,数年来夙夜勤于公务,皆为先生之故。”

    文邴当年进士第一,却在殿试时不慎答题言及先帝盛治之法,不受皇上悦纳,不仅未被钦点为状元,更是落了个殿试末名,之后挂了翰林编修闲职,一直不被起用。

    若不是他万般无奈又无计可寻,硬着头皮给当时的主考官傅时写了一封求见信,哪里还有今日的临华知府。

    文邴是感想万千,动容于心,几欲落泪,要知道这年头也不是跃了龙门就能大道朝天,平步青云,更多的是不居清要之任,又或是降处外任,还有那不知道多少人折在了士林官途,一蹶不振又或是人财两空。

    傅时却是想起自己当初年少轻狂,初见文邴投递的求见信时,还同父亲傅维祯打趣了几句他的文辞不够华美,文体半骈半散,没有骈四俪六来得舒眼,那封信被他修改的不成样。

    他自然是没打算要帮这样一位不甚合意的人,偏他当时的自诩过人聪明难免骄傲的态度惹得傅维祯不满,便想了法子要治一治他,当即拿回那封信来,笑言要和傅时弈一盘棋,自然不是寻常的下棋,而是以人为棋,弈这朝堂大局。

    这才有了之后傅时接见文邴,并为他出了一二计策,谋得了郴江通判的职位,也拉开了两人之后多年交往的序幕。

    这其中的详细若是为文邴知道,怕是感恩多年也难以消化。

    “我记得你当初也不似这般善于言语,”傅时回神之后,浅笑道,“都说这官场陶造人,诚不欺我。”

    “我……我是腹稿多次,难免生硬,先生莫笑……”文邴愧然掩面,随即才释然而笑,数年未见的生疏隔阂倒是在一笑之间消弭了。

    当年的文邴是略有些讷言,尤不善逢迎拍马,不受同僚喜欢,如今人在官场,若要做些实事,到底是要变通圆滑才能站得稳。

    两人叙了一番别后重逢的闲话,听得一旁斟茶的傅小灰都要面瘫了,才开始转入正题。

    “先生能来,实在感激,书信毕竟有限,诸多细节不便言表,其实这桩案子怪就怪在太过简单,反而无法堪破。”

    文邴并不知傅时下午已经从自己的私人暗线里查问过案子详情,一面拿出揣怀而来的案宗,一面同他讲述相关案情。

    “死者吴王红,临华府芽镇普吉村人,年二十八,系状告人陈则诚原配妻子,而失踪者陈可,十岁,陈则诚之女,被告贾宇赫,临华府城商贾,也是临华府百商会会长,名声颇望,家财显赫……”

    简述了相关人之后,文邴着重叙述事件起因,发展,以及现在焦灼的现状。

    短时内听了两遍案情,傅小灰自我感觉都记下来了,然后在脑子里各种汇总梳理,简化了个大概过程。

    穷书生陈则诚被迫入赘心不甘情不愿,与那贾姓人家的关系就如清晨的蛛丝,稍微一看还行,伸手去扯,怕是没碰到就破了个你死我亡的境地。

    而富小姐贾荔芙容貌一般,天生软泥儿性子,听了父命嫁人,顺了丈夫之意,放他归家看望家人,谁知道,这一放,就再也拉不回来了。

    陈则诚离家两个月,匆忙而回却是目睹发妻惨死家中,幼女失踪的悲惨局面。

    据可靠人士证词,死者吴王红生前并无异常,只一件事关乎案情,那便是遇害前半个月收到一封家书,系陈则诚所书,拆开一看,却是封休书。

    而陈则诚也是凭着这份休书将贾宇赫告上公堂的,因这段时日他被禁锢在贾家,根本没有写任何书信,分明是贾宇赫找人临笔以他的名义送回普吉村,以至于吴王红致死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就犯了七出之条,十年夫妻情分转眼空,一朝被休下堂无处去。

    经过查证与贾宇赫自供,那封信确实是他伪造派人送去的,但是他却绝不承认自己买凶杀人,可一个乡村农妇,普通寻常,与人无怨无仇的,怎么会被人谋害?

    而仵作验尸结果吴王红是被人推到在地,磕破了后脑勺,之后又被当胸一斧劈到心腹,失血过多而亡,勘验现场痕迹,凶手是一人作案,初步判断是个成年男子,因在陈则诚家中墙头留下个八寸长的脚印。

    事发之后,凶手如人间蒸发遍寻不见,贾宇赫拒不认罪,单凭一封伪造书信,官府自然不能定案,而陈则诚数次来府衙询问判案结果,却无所获,郁愤气恼之下,天天在衙门口站着较劲,而贾家行事也不遑多让,暗中纠集商户朋党给知府施压,要求释放贾宇赫。

    一个月过去,事情已经闹得临华府城人尽皆知,文邴身为知府,掌“一府之政,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这案子要是不破的圆满漂亮,他在临华府多年经营难有善终。

    过程是这么个过程,结论就这些结论,傅小灰翻来覆去的在脑海里推断和揣测,也没个确切的结论,或者说,他还真判断不出这桩案子到底是不是贾宇赫买凶杀人。

    不过,有一点他是想清楚了,那就是傅时绝不是为了在外逗留才来的。

    “不急,先饮一杯茶,我有几点要问你。”

    傅时亦是垂眸饮尽杯中之茶,不过眉目舒展,并未被案情所困。

    事实上,傅时进临华府城,是有许多思量的。

    其一是为文邴之故,他在临华府呆了三年了,政绩斐然,官风正派,广受传扬,不出意外年底就要擢升,入京任职,可偏偏现今出了这意外。

    吏部三年一考,这一年也是他极其关要的一年,他不想自己培养的这样一颗好棋子,在这最后一步上跌跤。

    其二是这桩案子牵扯的内情远不似表面那般简单,这当事人陈则诚乃是临华府学的生员,非寻常书生,正论起来也是秀才,是数月后即将进京秋闱科考的一员优秀考生。

    而临华府学是他父亲傅维祯当年外任临华氏亲自创办的。

    若他不亲自来这一趟,依他所料,这事情发展会延续成商贾一流同应试学子间争端的起源,随之而来的是士商阶层的较量,加上有心人的恶化和推动,临华府必乱无疑。

    这些自然是傅小灰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有些人只能看见眼皮子底下的,而有那么一小撮人,窥一斑而知全豹。

    文邴连饮了两杯茶水,才缓解了下长时间说话的口干舌燥,谦虚道:“请先生赐教。”

    傅时不急不缓的放下茶杯,一指轻敲桌,一点一问:“贾家绣楼抛球招婿那日,何人一箭将绣球钉到对面二楼去的?”

    “追查失踪的陈可是否去过贾家搜寻?”

    “八寸的脚印排查对象可有妇孺?”

    文邴越听越觉得他那轻轻的指尖像是一下又一下的叩在了自己的心口,他一时觉茅塞顿开,一时觉扑朔迷离,交杂在一起搅的他头疼脑涨,又激动难言。

    傅时接连几个问题都是文邴不曾深想的,他犹自在思量,傅小灰一张脸皱在一起,似乎觉得这些个问题太为难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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