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死无疑,再无翻身的余地,所以只能在生命的最后叹上一句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有那么一刹那,岑黛看着荀钰,恍惚想起了梦中白衣青年转身赴死时的模样,即使挺直了脊背,却总隐隐地带了几分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或许,不是他不愿意辩解自己的罪名,而是根本辩解不了?那顶弑君的高帽子悬在他头上,避无可避,左右都逃不过一死,再怎么浪费口舌争执也都是徒劳?

    前世从未见过的荀首辅两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只同她反复强调了一句问心无愧。他是在暗示自己的清白吗?她应当要相信他吗?

    思及前不久自己对荀钰弑君动机的怀疑,岑黛愈发觉得自己的认知开始逐渐崩塌。

    上一世她在死前所听闻的、所看见的结局,难不成都是虚假的?

    前世朝中的风起云涌她都未曾经历过,关于荀钰弑君一案的一切,都是从豫安长公主那处听来。那些言论是否是最终的真相,她不得而知。

    而如今她所做的所有猜想,也只是基于自己的梦境和对荀钰为人的一知半解。荀钰是否无辜是否含冤,此时的她都不能贸然得出结论……

    众多思绪一闪而过,岑黛目露恍惚,转瞬却恢复了表情,舒了口气,眉眼弯弯笑着朝荀钰道了一句“如此”,便重新缩回自己的位置上,紧紧地捏着拳头。

    荀钰眼中眸光深沉,望着突然沉默下来的小姑娘,心下复杂。

    ——岑家的这一辈子弟,一个两个的,都是心里埋了秘密、还惯会隐藏和演戏的主儿。

    都出乎他意料之外。荀钰沉了沉眼。

    杨承君也瞧出了自家小表妹的几分不对劲,刚准备问及,外头庄寅却已经走了进来,笑吟吟道:“都写完了?”

    三人各自回了神,躬身将纸张递上。

    庄寅仔细翻阅,底下三人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不多时,庄寅就将三份答案审阅完毕,笑道:“看来这几日的教导颇有成效,你们三人的思路和见解已经随着所学的不同而有了分歧。殿下与荀钰写的典故虽相近,但往后的延伸却是各不相同,都很好。”

    他转而看向岑黛:“倒是宓阳,却是举出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例子,你是如何想的?”

    岑黛顿了顿,站起福身:“只是思及典故中被构陷的忠良,一时唏嘘,蓦然想起来了另外一个例子而已。”

    庄寅笑笑:“稍稍偏题也无妨,为师看了你后面的感悟,知道你已经懂了这个典故的深意。”

    他将三份答案收好,继续道:“请君自采。自采,自裁……有意思。等到下回课,为师便好生同你们讲讲这‘食盒无果’。今个儿么,天气正好,去外头散散心罢。”

    三人称是。

    文华殿以前热闹过,是在前朝的时候,后宫诸位皇子都曾一起在这里读过书的。

    前朝光是皇后的凤冠就有两个女人戴过,各自都有嫡子,互相不服。太后更是一心一意想要扶持自己母家出来的贵妃,贵妃生出来的虽是个庶出,但挡不住有太后捧着,于是也打算插上一脚争一争。

    因着一群女人明争暗斗,后宫大乱,皇族后辈各个都不服彼此,想要以命一争东宫之位。这用来授课的文华殿,就是一群皇子们相争的最初始的地方。

    再后来夺嫡之争爆发,这文华殿就被气急攻心的先帝给关了。直到尘埃落定的最后,后台最大的几个皇子全部团灭了,这文华殿都还处在封闭的状态中,无人打理。

    如今璟帝重开文华殿,叫人将里头的枯枝野草全给拔了,只剩下几片梅林,到今日已经谢了花,空落落的。

    难得放晴,外头阳光正好。岑黛怀着心事坐在长廊上,面上笑吟吟一片。荀钰和杨承君则在院中央的石椅上落了座,举目望去,见无景致可赏,又只得把脑袋转回来垂着。

    庄寅满面笑意,站在长廊檐下沐浴阳光,觉得这样清闲惬意的日子当真是舒坦至极。

    因着心情畅快,庄寅便就着院子里梅林道了几句相应的与人往来的典故,又说了些自己听过的奇闻,顺道还讲了些许自己在塞外见过的奇花异草。

    简直是兴致一上来越说越歪。

    因着今日三人是一同上的课,倒是比平日里分别上课花费的时间短了些,庄寅讲完了今日备下的内容,便放了三人提前下课,自己同杨承君前去东宫讲解政务,嘱咐剩下的二人一路小心。

    岑黛同荀钰回了正殿,收拾好各自的行装,一并将殿中的书桌打理干净。

    屋里一时寂静,某一刻站在对面书架前的荀钰突然道了一句:“郡主的女儿家心事,未免太多了些。”

    岑黛正洗着数支毫笔的手一顿,而后突然意识到荀钰说的是今天上课时的问话,唇角勾起,笑道:“荀师兄竟这么关怀宓阳?”

    依旧是那副娇憨纯善的模样,仿佛无害极了,叫人看了便会生出些许的轻视之意。

    只可惜荀钰并非是岑骆舟那容易红了耳尖的性子,此时他面上表情未变,只淡声道:“并非是关怀郡主,只是事关自己,无法视若无睹。”

    他知道,眼前这副软绵无害的表情就是岑黛的面具,外人稍不注意就会被她带偏了思路。

    只是……她这戴面具的功夫尚且不如她那位大哥哥,岑骆舟才是隐藏得最深的那一个。他目光通透,既然能够识破岑骆舟的伪装,自然也能看出岑黛蓄意装出的无害。

    荀钰回过头来,眸光晦暗不清:“上次郡主说讨好与惧怕是源于女儿心事,荀钰便当作是信了。可在这之后的几番试探,以及今日课上的问话,却平白显得有些莫名。”

    荀钰眼看着对面的女子收好毫笔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你多次试探我,到底是为何故?”

    岑黛与他之间相隔的空间空旷,殿内墨香流转,二人互相对视,眼中都是不动声色的打量。

    岑黛很是默了默,而后才扬起了笑脸,缓声道:“以往宓阳道听途说,听他人讲了许多关于荀师兄的恶言,一时轻信。近日同荀师兄相处,才知晓那话似乎有些不实,于是便存了几分打探的心思。”

    粗略看来,其实岑黛此番说的应当可以算作是真话。

    她前世同荀钰并没有什么往来,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从别人处听得的。那些关于他弑君的言论,也的确与今生她所见到的荀钰的行事有些不符。

    荀钰眸色浅淡,直直盯着岑黛看似明澈的眸子,忽然淡声道:“以往我也曾听人提及豫安长公主的膝下独女,同样轻信过他人言辞。如今看来,似乎那些人说的,也有些不实之处。”

    眼前的小姑娘虽是手无缚鸡之力,但绝非无害。她是一只会啄人的鸟儿。

    岑黛抿了抿唇,忍不住问他:“既然自己对他人认知有误,师兄当如何做?”

    “自然是用自己的眼睛重新认知一遍。”

    岑黛垂下眼,重新认知……倒是同她前几日的所想相同。她受前世影响对荀钰心生提防和偏见,荀钰也因故看轻了她。

    荀钰话毕,面上表情依旧是疏离淡然,并不理会一旁若有所思的岑黛,只径直走向自己的桌案,收拾了来时带来的书册,似乎是准备走了。

    直到临近出门时,他才停了步子,转眸看她,淡声:“还不走?”

    岑黛眨了眨眼,下一刻已经回过神来,忙收拾了行装出殿,同他一道关了正殿大门。

    此时已经临近午时,屋外的阳光愈发耀眼,投撒在朱红的殿宇长廊上,满地金黄。

    强行压下前世种种的岑黛同荀钰并肩往前走,闻着鼻翼间若有似无的竹香味,心下竟然忽地觉得有些舒坦。

    两人踏着廊中斑驳的光影,一路无话,待出了文华殿,岑黛朝着荀钰微微福了一身,转身径直上了候在殿外不远处的软轿。

    次日杨承君再踏进文华殿内时,颇为惊恐地发现,荀钰竟然开始主动同岑黛讲话了?!

    他皱着眉迟疑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左看看这个,右看看那个,狐疑无比。

    似乎在昨日,荀钰对岑黛还是极其冷淡随意的态度。不,不仅是岑黛,若是可以,荀钰甚至不想同这殿内除了庄老先生之外的任何人搭话。

    可今日怎么就……

    杨承君瞅着身后还在互相讨论书籍论据的二人,心叹:男人心,也是海底针。

    经此一事,文华殿内蓦然变得和谐起来。

    岑黛与荀钰本着“重新认知”的想法相处,疏离和打量不再。

    杨承君本性温和明朗,在终于不用多照顾小表妹的想法之后也逐渐同荀钰亲近,二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一时甚至还有引为知己要结交的架势。

    岑黛看得眼角直抽抽,心说前世荀钰同杨承君到底是怎么闹到了最后那副两看相厌的模样的?

    此后三人一同学习,气氛比之从前倒也算是融洽。

    庄寅见状自是满意,这几日眼角皱纹都笑出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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