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女先生眼睫低垂,也不答话,只抿着嘴流眼泪。

    吓得豫安忙收了笑,扶着她一同在凉亭里落了座:“怎么哭了?他可说了什么狠话么?”

    何女先生哽咽道:“幸好我回京了,幸好回来了……不然,我怕是这一辈子都没法儿同他将事情说清楚。”

    她抬起头,握住豫安的双手,低声道:“他终究是悔了,后悔当年写了那封休书。”

    豫安弯了弯眉眼:“他本意是好的,只是到底还是忽略了你的感受。夫妻本为一体,在家宅之中,女子有撑起半边天的能耐,若是遇上大事情,就该由夫妻二人一同商讨对策。他有心护住妻子的决心本没有错,只是却不该不问你的想法,他本可以带你一起走……”

    只是背亲背主……这一路漂泊所受的苦痛和心酸,何女先生难免也要跟着一同承受了。庄寅当年孤身一人离京,或许是舍不得。

    这后半段话,豫安没说出来。

    何女先生哭着道:“我晓得当初形势险峻,我眼睁睁看着他强撑着庄家和皇族的压力,却每回都摆出一副疏离态度来,一点儿也不愿同我说。”

    她抽噎道:“方才在厅堂里,他说他怜惜我这些年受了太多苦楚太多讥讽,可我也怜惜他啊!怜惜他当初忙于应付着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阴谋诡计,怜惜他这些年在外头的孤苦无依……”

    何女先生又忍不住想起来庄寅却才的那副衰老姿态,瞧着竟然比这些年来什么苦都往心里咽的自己还要疲惫。

    豫安虚虚揽着她,拿着帕子替她擦拭眼泪,温声劝慰:“莫哭了,莫哭了。当年的苦痛都过去了,这回将事情都说清楚了,你们可要好好的。”

    她轻叹一声:“如今你们二人重聚,以后可有什么想法?”

    何女先生忍下眼中涩意,轻声道:“他说想同我一道回扬州,往后在市井中隐姓埋名地过活,就当做是了却了此生最后的愿望。”

    正在一旁听着壁角的岑黛立时就睁大了眼,忍不住插了嘴:“老师要去扬州?”

    何女先生轻轻颔首,继续道:“只是他感恩官家留了他一年有余的时光,如今做出这般大的打算,他必定是要同官家禀告的。故而目前也只是有这么一个想法罢了,到底成不成,还得再琢磨琢磨。”

    豫安只惊讶了片刻,下一瞬却觉得理所应当。

    如今庄寅被庄家除了名,孑然一身,这燕京城几乎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若非是璟帝前年留下他做了太子太傅,庄寅这时候怕是早已经离开燕京城了。

    如是想着,豫安叹了一声,只宽慰道:“既如此,女先生便就在长公主府小住下来罢,待庄大人那边下定了决心再一道儿走。”

    毕竟何女先生如今是个自由身,并不好同庄寅多接触。

    何女先生知晓豫安的苦心,连忙拜下行了大礼,动容道:“殿下大恩,民妇铭记于心!”

    豫安扶起她,笑道:“什么恩不恩的?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本宫心中还感激女先生当年费心启蒙宓阳,教她写得了一手好字呢,先生快快起来罢。”

    何女先生这才起了身。

    ——

    晚间时候,岑黛用过了晚饭,同何女先生一道儿回了栖梧园,在书房里看书。

    “这些都是老师当初赠予宓阳的典籍,其中有些是老师游历途中所做的游记,女先生应当会感兴趣。”岑黛从书架上择了几册书卷下来,笑眯眯地搁在书桌一角。

    她撑着脑袋寻了椅子坐下,托腮糯糯道:“这些书我都是看完了的,老师在里头记喜不记忧,文风诙谐得很。”

    何女先生接过书册,缓慢翻动书页,眉眼温缓,笑道:“见过了这样多的大好山河和民风习俗,一番苦头倒不算是白吃了。”

    岑黛点点头,抿唇笑道:“老师在每本书最后的署名下也添了类似的一句话,例如什么‘餐风饮露,无尔饥兮’,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意味。”

    何女先生眸底温柔一片。

    两人正谈论着书中的内容,下一刻却听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豫安因心中记挂着午后思及的卷轴一事,于是这时候踩着点过来寻人。

    “宓阳,”她提了裙摆越过门槛,笑吟吟地进了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你晚间吃得有些多了,这时候可不能急着坐下看书,仔细夜里肚子难受。”

    岑黛眨了眨眼,明明她今儿早上吃得不多啊?

    何女先生起身福了福身,眼中了然,笑道:“殿下可是想陪着郡主散步消食?”

    豫安牵起小姑娘的手,微微颔首,笑道:“倒是打搅你们两个说体己话了。”

    何女先生笑笑:“可说不上是打扰。”

    岑黛左看看这张笑脸,右看看那张笑脸,还没从一番交流里琢磨出什么来,自个儿已经懵懵然地被豫安牵着出了门。

    仲春晚间的气温仍旧不高,微风吹拂而过,更多添了几分冷意。

    岑黛抱紧了胳膊,仰头看向母亲,问道:“娘亲将宓阳叫出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嘱咐?”

    豫安睨她一眼:“宓阳每到这种时候,倒是分外地机灵,其他时候却是榆木脑袋一颗。”

    岑黛蹙眉不解。

    豫安也不愿立刻将话说开了,只同小姑娘径直沿着长廊往前走:“如今都仲春了,再过几个月,为娘的宓阳便该及笄了。”

    岑黛扬眉,忍不住笑弯了眼睛:“这段时间打着为及笄做准备的由头,娘亲督促宓阳学习刺绣和掌家。这会儿子娘亲又提起及笄一事,莫不是还起了督促女儿出门同各家公子认认脸的打算?”

    豫安捏捏小姑娘的脸颊,笑斥:“你这小妮子,一点儿也不害臊,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岑黛抿着嘴笑,待笑过之后,才靠在母亲的臂弯里,缓缓道:“娘亲,宓阳现在并不想考虑那一档子事。您瞧瞧,四姐姐不也还在府中待字?二房的那一大家子都不着急呢,宓阳自然也不着急。”

    她摇了摇豫安的手臂,软软道:“再说了,娘亲舍得宓阳嫁人么?”

    豫安偏头同小姑娘对视,那一双美目里头并没有她所想象的扭捏和羞怯,干净得很。

    豫安弯了弯唇角:“娘亲当然是舍不得的,只是娘亲也不能将宓阳一辈子拘在身边,你总归是要嫁人的。”

    岑黛撇嘴,嘀咕:“女儿家一定只能靠着嫁人谋出路么?那要是一直遇不上自己心许的公子,亦或者是遇不上能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那该怎么办?”

    上辈子就是如是。因她没有心仪之人,豫安也一直没有相看到能够放心托付女儿的人家,是以自己的人生大事只能慢慢地耗下去。

    豫安没有回答岑黛的第一句问话,只眉目含笑,揶揄道:“遇不上能够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人家?宓阳这话怕是说得太早了。”

    岑黛蹙眉:“娘亲为何这么说?”

    豫安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软发:“为娘瞧着,那荀家嫡长孙就对宓阳极好,可不比你两个哥哥差多少。”

    话音刚落,岑黛立刻就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道:“荀师兄?”

    她表情古怪,急忙辩解:“娘亲莫不是在开宓阳的玩笑?我同荀师兄之间的关系坦荡得很,彼此之间可没有半分别样的心思,娘亲怕是想岔了。”

    豫安定定看了她一眼,忽而笑道:“果真?那便是为娘误会了。”

    “比金子还真!”岑黛后怕地拍拍胸口,衣襟前的璎珞圈儿随着动作叮咚作响:“娘亲这话说得着实骇人,宓阳可是真的被吓着了。”

    豫安忍住笑。

    是因一番话太过荒诞而被吓住了,还是因为被戳破心情以至于心虚?

    只怕这鲜少与人打交道、从未考虑过男女之情的小姑娘,自己都没能琢磨清白罢?

    豫安在今日晌午时还有些惊疑不定的某些结论,在这时候几乎是快要坐实了。

    她牵着小姑娘继续往前走:“其实今儿个母亲想要同宓阳讲的,可不止及笄这一件事儿。”

    岑黛抿了抿唇:“还有什么?”

    豫安笑了笑:“今儿个你老师与何女先生重聚,两人已经有了前去扬州的想法……乖宓阳,庄大人这个做老师的若是当真离京了,你以后可就不能天天往文华殿跑了。”

    岑黛一愣。

    豫安似是未觉,继续道:“如今宓阳的年岁也到了,的确该依着避嫌的心思远离外男、待字闺中,这么想来,庄大人这般打算倒是正正好。”

    岑黛默了默,只呐呐道:“嗯,正正好。”

    豫安怜爱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小姑娘看不清自己的本心,那么就该由母亲用温缓的当时提点她。

    ——

    晚些时候,岑黛将整个人缩在锦被里,闭眼又睁眼,睁眼又闭眼,唉声叹气、辗转反侧。

    她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干脆闭上眼,努力回想着庄寅平日里唠叨的古板道理。

    岑黛寻思着,这般无趣的东西,自己平日在白天里听了都要犯困,现在回想起来,应当就能睡得着了罢?

    可想着想着,岑黛就忍不住想起了这一年内文华殿中的种种趣事。

    想到了她和另外两个人一起讨论典故和政事,想到了他们三个在私下里互相交换着彼此收藏来的杂谈趣事,想到了荀钰在杨承君说出一句“道不同”之后的落寞背影……

    还想到了某日午后她给荀钰磨墨,想到了荀钰给她讲解辞赋著作……

    岑黛重重出了口气,干脆翻身坐起来,偏头望向锦被上的白茫茫月光。

    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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