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黛进屋里时,豫安已经彻底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脸:“乖宓阳可饿了?”

    岑黛摇了摇头,寻了位置坐下,乖巧笑道:“刚吃了盏牛乳茶,这会儿肚子暖融融的,并不饿呢。”

    豫安笑说:“谁叫你嘴馋,到饭点了还吃茶?”

    “不过正好,”豫安朝着张妈妈摆了摆手:“娘亲给你拟了份嫁妆单子,总得先给你过过眼。”

    张妈妈会意,抬步往厢房里去取东西了。

    岑黛扬眉:“嫁妆单子?娘亲这么着急拟出来做什么?”

    豫安睨她一眼,道:“好歹是你要拿去夫家的东西,宓阳总得捧着账册好生理一遍。再过几日,荀家也要依着日子过来提亲,届时还有夫家的聘礼要送过来,这些种种,你都是要过目算一遍的。”

    岑黛摸了摸鼻子,小声笑道:“这不是没成过亲么?什么都没有经验,等下次成亲肯定就熟练了。”

    豫安瞪她,笑斥:“尽在胡说八道。”

    张妈妈这时候已经捧了单子过来,说是单子,不如说是厚厚的账册,一摞摞的搭在一起。豫安膝下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怕是什么好的都要留给她了。

    岑黛随意抽出一本翻看,瞧着上头的一众东西记载得很是清楚明白,愈发感恩豫安的怜惜。

    她边翻阅着,边状作随意地道:“娘亲,宓阳方才见着爹爹了。”

    豫安抬头看着她,直白道:“心里舍不得么?”

    岑黛默了默,摇头:“宓阳在及笄礼之前就说过的,爹爹要是不来,我就不等他了。现今也是如此想的。”

    听罢,豫安隐晦地舒了口气:“那便不要再多想了,宓阳如今长大了,总有一些人要随之成为过去的一部分。”

    “过去?”岑黛抬眸,突然问:“娘亲为何会觉得爹爹会是过去的一部分?”

    她对上豫安的眼,定定道:“彼此为敌,娘亲,我们不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

    她可还记得,前世舅舅、母亲以及自己的死状。在她死后,又发生了什么?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但也能猜测得到,一定不会是一场平定。

    能够在这燕京、在那朝堂站稳脚跟的人,都不会是等闲之辈。毕竟,那可是能够将璟帝那般狠厉聪明的人害死的人物……

    在那日眼见岑老太君自戕的时候,岑黛就已经有了些许心理准备。

    能够扳下一个人,或许那背后的“黄雀”是侥幸,可若是能接连扳下璟帝、荀钰、荀家众人、豫安……

    在迷雾中存活着的,都是狠人,岑黛不会自信到以为自己能够独自正面同那人对抗。她上辈子就是个被波及的“炮灰”,这辈子再怎么努力也未必能够翻身统领全局。

    她还未曾踏出“牢笼”,目前自己所能够做到的,只有让身边的人保持万分谨慎。

    一番话反倒将豫安给问住了。

    她仔细想了想,发觉自己早前同张妈妈做出的种种假设,最后的问话都是“杨家得流多少血?”这些假设都有一个默认的结局:杨家不会输。

    可若是,杨家人流尽了血,也不曾赢呢?

    豫安不曾想过,也丝毫不打算去想。她与璟帝脚踏鲜血才能走到如今的地步,那样大的困难都克服了,现在又怎么会输呢?

    可这燕京中残余的诸多氏族大家,又有哪个不是从那场腥风血雨中走出的?

    大家都是心狠手辣之辈,没有谁能够力压群雄。

    豫安默然,她似乎有些自傲过头了。

    岑黛抿了抿唇,轻声道:“娘亲,站在杨家对面的,可不只有一个荣国公府。”

    豫安沉默片刻,嘴唇弯起:“庄老先生教导的道理,宓阳学得很好,也很有天赋。纵观全局,得需要多么完备的心性?”

    “娘亲今日有些不大舒坦,宓阳稍后自个儿回栖梧园用饭罢,娘亲想休息休息。”她朝着岑黛眨了眨眼,揶揄道:

    “现在这时候,为娘脑子里头可都是乖宓阳的嫁妆呢,得好生理顺了才能想别的。”

    岑黛起身,稍稍一福,笑道:“娘亲好生歇息,宓阳晚些时候再来寻母亲。”

    话毕便领着冬葵出了厅堂。

    待重新回到光亮之下,岑黛顿时收了面上的所有笑容。

    她抿唇蹙眉,忽而转头去问身边的冬葵:“人的命运,果真是能够改变的么?”

    她突然有些彷徨,距离自己的死亡只剩下一年多的时间,她到如今都未能拨开迷雾,未来又能否安然地活下来?

    冬葵顿了顿,似是没想到岑黛会问自己这样高深的问题。

    她仔细想了想,笑眯眯地指了一旁阳光底下的葱翠巨树:“郡主瞧瞧那树上的叶子?”

    她沉吟道:“假若巨树是命运,假若一片叶子是命运的某一条方向,我摘下那枚叶子,便算作是改了一条命运的方向,叶子只能在其他地方长出来,也就算作是延伸出的其他方向。”

    冬葵看向岑黛,脆生生道:“可就算如此,新长出来的叶子依旧会向阳而生。”

    “郡主,一整片的叶子能够被摘下,可其他的叶子依旧在往上生长,这是不能更改的。命运当然能够改变,可它总有一些‘必然’是改变不了的。”

    冬葵笑嘻嘻的摊出双手来——她是当朝郡主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底下甚至还有几个小丫头伺候,一点粗活都没有吃过,是以手掌稚嫩细腻。

    冬葵又示意岑黛去看那棵巨树:“郡主你瞧,那棵树是命运,朝天的树干便是历史的庞大洪流,光凭婢子这双手,可没办法在有限的时间里,将树给摧毁呀,不被压垮都不错了。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力摘叶子,其他的什么也干不了。”

    岑黛很是怔住了片刻,良久后才深深地看向冬葵:“冬葵很聪明。”

    冬葵羞赧地垂下头:“是这段时候从张妈妈她们那处学来的道理。”

    岑黛笑了笑,温声道:“走罢,咱们回栖梧园去。”

    冬葵连忙跟上,探了脑袋过来,嘻笑道:“郡主终于想开啦?自郡主见着驸马爷起,婢子就觉着您脸色很不好。”

    岑黛睨着她:“冬葵眼尖得很。”

    她顿了顿,也不打算同冬葵多玩笑,正色道:“冬葵午后,替我往皇城午门里递一道信儿罢。”

    冬葵一愣。

    岑黛笑吟吟地望着她:“我知道,冬葵这些日子跟在张妈妈身边,知道了不少路子。”

    冬葵抿唇点头,迟疑道:“但婢子要做什么,如今可都是瞒不过张妈妈的耳目的。”

    岑黛摇头:“不过只是想见一个人罢了,无须避开母亲,总归见面的内容,无人会知晓。”

    冬葵郑重点头。

    ——

    午后岑黛乘车出府,径直入了上回与卫祁会面的那间不起眼的小茶肆。

    卫祁早已在雅间中坐好,一身飞鱼服笔挺,金错刀别在腰间。虽少了几分世家公子的书卷气,但一身肃杀,仍旧掩盖不住他明朗亲和的本性。

    岑黛推门进来,随意瞥了一眼,抿着嘴笑,歉意道:“在卫公子当值的时候寻你,着实打扰。”

    卫祁起身拱手:“郡主言重,近日官家身边并无要紧事,当值时也能有许多空闲,说不上打扰。”

    岑黛径直领着冬葵进来,同卫祁一道落了座,丝毫没有扭捏姿态,平声静气:“这回特特约见卫公子,是想要打听一些朝中消息。”

    她顿了顿,先问:“陛下最近在烦忧何事?”

    细数前世的混乱,一切都似乎是从璟帝崩殂一事开始,如今她已经全身陷进了泥沼中,总该想些法子将自己的手伸进局中去。

    卫祁有些诧异地看着她,璟帝是她亲舅舅,岑黛若是真想知道这些,大可以去问豫安。

    心中虽疑惑,他到底还是老实地答了:“北边近日有些不平,他国境内已经争斗了许多年,如今竟愈演愈烈地波及到了大越边境。官家为此,特调集了通州、幽州等地的兵力前去维安,这些日子大多都是在忙这事。”

    岑黛颔首,又道:“待边境事平,想来陛下应当就要着手清理京中的世家污垢……”

    她抬眸看向卫祁,沉声道:“我居于深闺,无法及时得知朝中事宜。卫公子跟在陛下身边,耳目通达,什么风声都能尽早知道……此后与清洗世家有关的局势变动,宓阳想麻烦卫公子都能以信笺的形势送至我手中,就用今日冬葵走的路子。”

    卫祁皱眉看着她,虽是觉着有些唐突,但还是忍不住问:“郡主想做什么?”

    他倒不是觉着岑黛这是在没事找事,只是心下着实有些不解:就算天塌下来了,尚且还有璟帝、豫安撑着,岑黛羽翼未丰,连自己都不一定能护住,就算知道了,又能够做什么?

    岑黛眉眼弯弯:“卫公子既然是我手中的利剑,那么只需要学会如何出鞘,便足够了。”

    卫祁连忙垂下头:“属下并非不敬,只是……有些东西,属下总得需要问过了,才能明白自己在此次任务中是以何种身份处事。”

    岑黛停顿片刻,笑了笑,只道:“我想要活下去,仅此而已。”

    目前的形势已经与前世大不相同了,她再也不能完全依赖前世的见闻。站在迷雾中的刽子手是个活生生的、有脑子的人,他也有自己的思路和想法。

    会变通、会改变的人,从来就不止有她岑黛而已。

    卫祁有些惊愕地看着她,复又思及璟帝意欲清洗世家一事,心下一凛,垂头拱手道:“属下明白。”

    他总觉着岑黛的这一句“想要活下去”太过沉重。

    岑黛是想要获得在未来的混乱中自保的能力?还是她已经预料到了某些不妙的险境、想要避免?

    卫祁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了,不会说话的朝廷鹰犬,咬人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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