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上,任凯接了无数电话,有偷偷摸摸送人情的,有藏头露尾来探口风的,也有堂堂正正拉关系的,当然还有嬉皮笑脸落井下石的,这些电话不约而同的只提到皮远山,避而不谈于东来,这就很有些耐人寻味了。

    可是,他一直等的一个电话没有来,老于的老婆田雨的电话。田雨是龙城大学的金融系副主任,清高的很,她眼里只有亚当斯密、凯恩斯等一些作古的人,对于尚且在世的,向来不屑一顾。金融系有个笑话,同事与她讲周星驰,她问那人,周星驰是哪个系的。

    可老于对这个活在另一方世界的老婆看重的不得了。为此百忙中抽空练习德语,说要表演《浮士德》。见这两口子如此的阳春白雪,朋友们开始逐渐疏远,到后来一般没事不会去打扰他们。实在是缺乏最基本的交流基础,勉强混在一起,你难受,我也受罪。

    老于半退休以后,二人更是如鱼得水,经常搞一些莫名其妙的聚会。任凯去了几次就不敢再去了。太吓人。为此,田雨对他印象不太好,说他不能为朋友两肋插刀。

    老于出事,按常理她应该第一个就打电话过来。任凯思索了一会儿,给龙城大学法学系的一个教授打了个电话。这教授姓崔,没白瞎了这个姓,整个学校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办不了的事。

    三年前,田雨不知道抽什么风,开始筹演莫扎特的《魔笛》,这个东西其实相当烧钱,可她一个春水不粘的世外高人哪懂这个,就让人钻了空子。有人以赞助的名义给了她三十万,可这钱没有走什么手续,也没走对公账户,而是直接给的现金。旁人提醒了几次,她也浑不在意。

    钱这东西,没出事的时候是好东西。一旦有事,那就是杀人的钢刀。有人举报给学校纪检,这事就捂不住了。最后老于出面,才不了了之。

    本来这事已经处理稳妥了,再说又过去这么久。可是,最近有人盯着老于,这事就翻出来了。妥妥的受贿,这帽子一扣俩,不光田雨,学校当时参与处理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带走问话去了。

    任凯寻思着,这事也太凑巧了。看起来,老于出事好像是受了老婆的牵连。可是这出事的时间不对,太巧了。

    李亚男看了看前排两人,慢慢的凑到男人身边,用手拉着男人的手腕放自己腿上,解开手绢。

    任凯愣了愣,不自然的轻轻挣了一下。女孩眼圈微红,抓着不放。他也不好硬拉。

    手上牙印宛然,如同盛开的小花,小花正中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女孩用手轻抚男人的手,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滴在那朵花上。

    男人有些尴尬,看了看前排。前排俩女孩见了,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团。

    李亚男没有理会他们,轻声说道,“自古相传,人死后走过鬼门关,就上了黄泉路,路尽头有河名忘川,河上有桥曰奈何。孟婆在桥上给每个经过的人喝一碗汤,凡是喝过汤,便会忘记前世种种,了无牵挂地进入六道投胎,或为人,或为畜。”李亚男话语低沉,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可是有一些痴人,宁愿受苦也不愿喝下这汤,孟婆没办法只好答应他们,在他们身上留下记号,但这样的人,必须跳入忘川河,受尽磨难等候千年才得轮回。这些人转世之后会带着前世的记忆、带着那颗痣寻找前世的牵绊。”

    前排女孩听到一半,就笑不出声来了,个个心下恻然。

    李亚男泪眼婆娑的望着男人说道“知道你已找到你的前世,可我仍不死心,现如今在你手上留下这个印记,只盼望如果真有来世,能让我找到你。”说未完已经泣不成声。

    任凯望着女孩,不敢眨眼。嘴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刚才的满腹心事化为一声长叹。

    瓦切塔林是为了纪念第十世班禅大师颂经祈福之地,由塔林和周围108 座白塔组成,成排的白塔、连片的经幡,虔诚的信众,构成一景,蔚为壮观。

    三女孩没下来,五个男人绕着塔林慢慢的转过去。塔林最里面,有一幢转经房,里面全是转经筒,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约有上千个。

    经幡大小不一、纵横交错,新的旧的层层叠叠。清风徐来,漫天飞舞。信奉藏传佛教的人们认为,经幡每飘动一下,就是在诵经一次,就是在向神传达人的愿望,祈求神的庇佑。有经幡在就意味着有神灵在,就意味着信众的祈求。因此任何挂起来的经幡都不可以人为地拆除和清理,只能任其风吹日晒,慢慢的风化而去。

    任凯独自一人,抱着肩膀背靠一座白塔,看着不远处几个藏人在做祭品,神情专注,态度虔诚。

    刘姥姥走近,看了他一会说道,“你在等什么?等一个人还是等一件事?”

    他没有回头,眼睛却眯起来,说道,“为什么这么问?”

    刘姥姥盯着他笑了笑,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等的人或事,不会出现?”

    任凯转过身,看着这个认识了将近四十年的老朋友,笑了笑,说道,“后天咱们就散了,为什么不多等两天?”

    刘姥姥微笑着点了点头,走前两步与他并排站立,转头看向正在做祭品的藏人,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半个小时前,张恒在中缅边境被控制。围绕景瑞集团外围战斗基本可以告一段落。你的作用就不重要了。”

    任凯听了笑笑没做声。

    “现在看来,其实你一直都在演戏,想把我们的视线粘到你这里。为了演好这个角色,不惜把侯家、佟家、以及龙城的一些人都带进我们的视野,让我们把战线拉长,分散办案力量,说实话,你这么搞确实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刘小军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发小,又转头看向远处风中漫天飞舞的经幡,说道,“三十多年下来,原本以为我已经很了解你了。通过这几天的相处,才发现自己幼稚的可笑。任大律师,一招瞒天过海,三省办案人员被你玩于股掌。佩服。”

    任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笑着说道,“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刘主任。”

    刘小军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说道,“小组合作讨论会上,佟京生反复强调你的狡诈,我本以为对你已经算重视了,没想到到底还是轻视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任凯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会,嘘了一口气说道,“掩耳盗铃而已,上个月你们系统的明书记履新监察系统第三把手,作为他的得意门生,你随同进京一点都不让人意外。”说完又略带讥讽的说道,“只是没想到有人这么看重我,几个部门联合办案。嘿嘿,佟京生在明,你在暗,再加上赵玫玫、二国栋做幌子。小柴怕是做梦都想不到,他无意组织的一次聚会,除了他以外,个个都心怀鬼胎。”

    刘小军凝视远方,默然不语。

    “二国栋让你们抓住短处,你不从中帮忙也就罢了,还胁迫他做这些。刘姥姥,你真以为爬上去,就能跟佟京生站一起了?他是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任凯说着说着,情绪明显控制不住了。

    “呵呵,是啊,我一个技校毕业的穷孩子,怎么会放在你们眼里?”刘小军神色黯然,淡淡的说道。

    任凯大怒,脑子一热,不管不顾起来,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眼睛盯着他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作官作傻了?你知不知道,小柴知道会如何?”

    刘小军也怒了,抓住任凯的手用力挣开,恶狠狠的小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景瑞这么多年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张景瑞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你还固守着你自己的所谓道义,助纣为虐。你晚上闭上眼就不做噩梦吗?”

    “你们别这样。快放开。”二国栋从塔后绕出来,赶忙拉开二人。不远处正给祭品上漆的藏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三人。

    任凯看了看刘姥姥、二国栋两人,放开手转头就走,边走边回头冲刘姥姥说道,“你最好藏好你的手脚,要是让小柴知道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看着任凯远去,刘小军与二国栋相顾无言,站立良久。

    “唉,怎么搞成这样。原本想好好谈谈的。”刘小军喟然长叹。

    “小军哥,我看任哥有些误会,要不去解释一下?”二国栋呐呐的小声说道。

    刘小军想了想说道,“不用了,咱们隐瞒在先,本就理亏。还让人家当场抓了现行。说什么都没用的。他吗的,都怪那个佟京生,自比孔明,其实他就是个蒋干,志大才疏。我也是耳根软,听了他的屁话。现在想说服任凯更难了。还有,就像他说的,千万别让你哥知道。”说完,看了看不远处的藏人,转身快步离去,官威隐现,已不再像是以前平易随和的刘姥姥了。二国栋低头应声跟着,亦步亦趋。

    任凯慢慢走到牧马人跟前,见只有赵玫玫靠在车头遥望着塔林方向,另俩女孩却不在。

    “看你怒气冲冲的样子,说开了?”赵玫玫转了转眼珠,嫣然一笑说道。

    “你这里只能看到塔林外边,里边是看不到的。从我们争执的地方到这里一共是走了两千八百六十二步。我的怒气早在一千步的时候就已经看不到了。不如,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断定我们说开了?”任凯斜着眼睛看着她,接着说道,“今天心情不是太好,希望你能离我远一些。谢谢。”说完拉开车门,径直蜷缩在后座上。

    赵玫玫噗嗤笑了,眼神越过没有关闭的车门,落在男人蜷缩的身上,脸上的泛起一朵红云,鲜红似血,娇艳欲滴。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两车到了唐克。

    唐克正在修路,到处是泥泞,沟渠遍地。好不容易绕出来,到了黄河九曲第一湾的观景台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几座连绵的山丘顶端上,蜿蜒曲折的人工观景台如同相框,把天地间美好的景致截取下来。几人登上天边云梯,没一会就到达观景台上。

    此时的黄河还不显桀骜,远远望去,一湾温柔的清水,从茫茫草海中穿过,牛羊在河边悠闲的漫步,同诸多发源于青藏高原的河流并无二样,这里水流清澈缓慢,是黄河九十九道弯中最美的一弯。

    任凯远眺黄河,美景当前,心情却不佳。细想自己身边的朋友一个一个接连远去,难免愀然不乐。

    “不到黄河心不死。任大律师,你的伯乐张恒都被控制了,景瑞与你从此也没了相干,我就理解不了,你还在等什么?或者说还在坚持什么?”赵玫玫在任凯身后站定,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侨声说道。

    任凯扭头四处看了看,发现大家都顺着观景台走向远处。就剩下自己和女孩两人。

    于是,看着女孩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眼睛看到的就一定是真实的?张恒被抓?呵呵。咱们俩不妨打个赌,就赌这个张恒被抓,谁输了,谁回答对方一个问题。如何?”

    女孩愣了愣,抬起小指捋了捋耳边的散发,也笑道,“好啊,就是赌注有些小。不如玩大点。谁输了,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任凯不动声色上下看了看女孩,淡淡笑道,“女孩子,不要轻易打这种赌,否则,很容易吃亏。”说完,绕过女孩走了。

    赵玫玫咬着嘴唇,凝眸浅笑,对着男人背影喊道,“就当你答应了。”

    男人继续走,没出声没回头,依旧背着女孩,抬起右手摇了摇。落日余辉,把他的身影拉的老长,显得异常孤独寂寥。

    下山的路,对别人来说,特别轻松。对任凯却艰难许多。他恐高。

    从山丘顶端,楼梯一铺到底。任凯脸色发白,用手抱着扶手,半眯着眼睛,小心翼翼的往下走。

    “上山容易下山难,老弟,要不要扶一下?”刘姥姥与他擦肩而过时,说道。

    “呵呵。”任凯笑着摇了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好几次,他腿抖得差点滑下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实在坚持不了,就坐在台阶上,假装看外边的风景。

    “哎呀,累死了。他们跑那么快也不怕摔死。”李亚男靠着他也坐下来,把手里的水壶递给他。

    人在紧张的时候,最容易口渴。他的水壶早空了,顾不得计较其他,手抖得接过女孩的水壶,赶忙喝一口水,定了定神才舔着嘴唇道了谢。

    就这样走走停停,又有女孩陪着,好不容易才来到山下。抬头望着天梯一样的路,真怀疑自己上下走了一遭。

    不远处,一个藏族老奶奶,用一根木棍不停的在一张皮子上碾来碾去,神情专注,丝毫不理会身边的其他事情。

    李叔同有句话,“不为外物所动之谓静,不为外物所实之谓虚。”道尽了动与静,虚与实。

    任凯想着刘姥姥发怒时所呵斥自己的话,想着赵玫玫月圆之夜含泪所立的誓言,想着张恒、张景瑞所做作为,第一次觉得茫然无措,不知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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