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低着头没有动弹,然而低垂的睫毛却在不住颤抖。君青蓝只瞧了他一眼便转过了身去,再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

    元宝却飞快自椅子上弹了起来,三两步追上君青蓝,却忽然放慢了脚步,始终叫自己与她保持在四五步之遥。四五步便似一道鸿沟,隔开了他与她。成了难以逾越的一道屏障。

    容喜抄着手,默默瞧着元宝随着君青蓝上了马车。暗暗颦了颦眉便与车夫并排坐在了车辕上,任由马车慢悠悠回了端王府。

    马车里,君青蓝拿眼角余光瞧着元宝。那孩子将身躯蹦的笔直,正襟危坐。两只手紧握成拳,置于自己的大腿上。半垂着头颅,面色苍白,黑黝黝的眼珠子时而滚动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姿态多少叫君青蓝有些意外。他跪坐的姿势居然……十分标准且优雅!

    元宝是福来的儿子,出身市井。按理那样一个日日在赌坊酒肆中留恋的泼皮,根本没有教养出这样姿态的儿子的机会。元宝是从何处学来?

    瞧他一声不响坐在那里,姿势并不觉僵硬,分明早成了习惯。他一贯如此?

    “元宝,你读过书么?”

    君青蓝忽然开口将元宝吓了一跳,他并没有立刻回话。却将拳头攥的更紧了些,唇瓣也抿紧了,分明在思量着什么。

    “读书是好事,并不需要遮掩。你处心积虑要进入端王府来,大约也是为了以后能有更好的生活。王府里的日子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识文断字是最基本的要求。”

    “我……。”元宝讷讷开了口,声音细弱蚊蝇:“我的名字并非金银俗器的元宝,而是源宝。”

    他伸出根手指,在小几上写了个源字。

    “我的名字叫做思源,父亲说饮水当思源。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将旁人的恩德忘却。”

    “哦?”

    这话叫君青蓝大大意外。听方才众人口中谈论的元宝行径,还当他是与福来一般无二的小泼皮。万没有想到,他说话居然有礼有节,是个很有教养的孩子。这样的人,做出方才的事情出来,便更加值得探究了。

    “你叫思源?姓什么?”

    元宝大眼睛里生出几分迷茫,缓缓摇着头:“我不知道,父亲只说我叫思源。”

    “源宝?”君青蓝瞧着思源方才拿手指写在小几上的源字沉吟了片刻。

    他写那字的时候该是有些激动,手指便被汗水给腻的湿了。虽然只用手指写了个字出来,到底在小几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字迹端正,工整,显然曾下过苦工。只因他年纪小,人又瘦弱,有些气力不足。君青蓝抬手将那源字抹去,抬眼瞧向了他。

    “元宝这名字极好,以后源这个字莫要再对旁人提起了。俗物虽俗,却是人世中必不可少之物。”

    君青蓝当然知道,思源比元宝不知强了多少倍。然而,只有元宝这名字才符合他市井泼皮之子的身份。思源这两个字难免叫人探究,对于如今的元宝来说,被人探究的多了,未免是好事。

    “多谢大人提点!”元宝乖顺的很,朝着君青蓝拱手一礼。

    君青蓝瞧着他一瞬不瞬。这样的元宝实在叫她困惑,无法将他与先前他所做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元宝,你知道你今日做错了什么事么?”

    元宝抿了抿唇,眼底便生出几分愧疚:“我知道,我……毁了我母亲的名节。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君青蓝眯了眯眼,直到这个时候他还坚持声称李雪忆是他的母亲?

    “你想进端王府么?”

    元宝身躯一颤,眸色分明添了几分闪烁:“我,起先并不知道,母亲是端王府的郡主。”

    他将自己衣角紧紧攥在了手里。君青蓝瞧着他这般紧张,便知道他此刻并没有说谎。

    “福来是你的父亲?”“嗯。”元宝点点头,大而黑的眼睛里面有一抹流光溢彩浮起,却如昙花一现,顷刻间便成了黯淡的深渊。

    君青蓝靠在车辕上,清眸中淡然无波,盯着元宝一瞬不瞬。自然将他每一丝细微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元宝的神色叫她震惊。提起福来时,他眸色中是快乐的。任谁都不会想到,那个声名狼藉的市井泼皮,居然会是一个叫人怀念的好父亲。

    “你见过朝霞郡主么?”

    元宝身躯陡然一颤,手指便似不经意间弹了一弹:“我......”

    “我要听你的实话。”君青蓝淡淡说道:“你现在要去的地方是端王府,说假话对你没有丝毫的意义。”

    “我见过她,但我并不认识她。”元宝语速极快,将双手都攥紧了。小小孩童一张面孔涨的通红,下唇上咬出了清晰的齿痕。

    他很紧张!

    “你这话,我听的不是太明白。”

    “父亲曾给我看过她的画像,说那仙女一般的女子就是我的母亲。我也曾问过父亲,为何母亲不与我们住在一起,他只说在合适的机会自然会叫我们相见。”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元宝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中却分明藏着悲伤。

    “有些时候……”君青蓝略略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荣华富贵,父母双全未必便会幸福。夫妻反目,兄弟阋墙,父子相残从来都不是儿戏。”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君青蓝瞧着他:“可是太过鲁莽,不可取。”

    元宝眨着眼睛没有说话。君青蓝的话题跳跃的太快,一时间叫他摸不着头脑。

    “你为了能够顺利进入端王府,故意去招惹赌坊里面那些打手。假借逃跑之名,将你是朝霞郡主之子的消息到处散布。大兴市是燕京城最重要最热闹的集市,这件事情要不了多久便会人尽皆知。”

    元宝眸色一颤,眼底便添了几分瑟缩:“我才没有,我是倒霉才……偶然遇着他们。”

    “若是偶然,在那么多大人的堵截之下你怎么可能安全逃脱?若真是偶然,你怎么可能会特意跑回家中?你想要将消息散布,却又不想叫人瞧出你是刻意为之,才会想到做出这一场讨债的戏码出来。而你选择逃生的最终地点是你自己家中,该是已经提前知晓你家里附近有锦衣卫在暗中监视,而且他们一定不会让你死,不是么?”

    元宝哑了嗓子,瞧着君青蓝便如同看见了鬼。即便他心智异于常人的成熟,也足够的聪明,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叫人当着面将他的手段心思都给一一点破了,立刻便慌了神。

    君青蓝忽然向他凑近了几分:“这便是我所说的鲁莽,也是你最蠢笨之处。”

    女子眼眸清澈无波,似能一下子照进人心里去,半点污浊也藏不住。元宝咕咚一声吞了吞口水,讷讷说道:“我……我才不蠢。”

    “怎么不蠢?”君青蓝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你只想到讨债能掩人耳目,却忘记了那些人都是亡命徒,而你不过是个体力有限的孩子。你若被他们抓住,或许可以直接同你父亲作伴去了。此乃第一蠢。”

    君青蓝缓缓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你为了威胁阿春,便打算烧了房屋与他同归于尽。通过这事便能瞧出,你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笨蛋罢了。”

    君青蓝收回手指:“任何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便该好好珍惜。所以,为了叫自己能够好好活着,便得想尽各种法子。这些方法手段可以不入流,但绝不该是同归于尽。你该利用周遭一切的人和事来达到你的目的。”

    “哪有那么容易。”元宝收回目光,眼底中分明带着几分不屑。

    “容易的很。”君青蓝淡淡说着:“你既然知道锦衣卫怎样都不会让你死,便该好好的利用他们。你猜,你若是告诉锦衣卫说阿春要杀你,他们会不会管?”

    元宝张大了嘴巴。

    “世界上最厉害的刀,便是向人借来的刀!”

    元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竟似将君青蓝这话全都给听进去了。

    君青蓝仍旧瞧着他,这孩子给自己带来的意外真不少。当初他亲眼瞧见刘承风杀了阿春时分明受到了惊吓。她以为,这孩子怕是就此废了,那般血腥的场面会成为他心里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魇。然而,他却极快恢复了正常。凭这份心境,这孩子的将来便不可小觑。

    她眸色微闪,福来怎会养出这样的儿子出来?分明出身市井,通身的气度竟半点不逊色于勋贵世家含着金汤匙的公子。还有……

    她微颦了眉头,是什么人让他在燕京城里到处散布李雪忆的事情?那人又是为什么一定要他进入端王府?

    莫非,福来的死并不是表面瞧上去那么简单?除了市井泼皮,他可是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又怎么会同李雪忆攀上关系?

    普宁寺外一场凶杀案便似青蛙坐在井底瞧见的一线天空一般,你以为你已经拥有了全世界,却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可笑。

    这一夜,李从尧并没有回府。君青蓝让人将元宝带下去梳洗更衣。待到头尾全新的元宝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君青蓝只觉眼前一亮,心中却越发添了几分疑惑。

    无论是外貌还是气度举止,元宝与他父亲福来没有半分相像。他眉目之中带着团淡淡的英气,依稀中叫君青蓝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会眼熟。

    但,她能断定,这样英武并不是来自与福来。他们真的是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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