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日的傍晚,距离仁寿县城被义军攻破尚不足一月,书生李崇文带领着数百对未来生活充满期望的草标们,翻越了龙泉山脉,赶到了仁寿县城北的一个王庄。

    王府在仁寿县的五个王庄,大都分布在距离县城较近的地方。县城周围的田地,水肥条件一般来说都是县境里最好的。可这次,正因为这个王庄比其他王庄距离县城更近,又在成都府到县城的官道边上,因此它遭到了农民起义军更加彻底更加疯狂的毁灭!

    李崇文站在庄墙之外,看着支离破碎的大门,叫来吕三先进去探查。草标们拥挤着畏缩在李崇文身后,谁也不敢前进。他们可以看到的,是庄墙内一片片焦黑的断垣残壁;可以听到的,是上空成群乌鸦发出嘎嘎的不详叫声;可以闻到的,更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

    吕三扛着他的九环大刀进去了。可不一会儿,他便失魂落魄地跑了出来,大刀也不知扔在哪儿了。他边跑边手指里面结结巴巴:“死人……李……李先生,里面全是死人,全是尸……”话没说完,吕三便扑到在一旁干呕去了。

    李崇文生来就不是胆子大的人。看到吕三的样子,他全身发毛,双手双脚控制不住颤抖起来。他想挪动脚步,可是脚根本不听使唤,半步都走不动。

    “没用的废物!侬哪里像个男人!”李崇文身后一声轻骂,然后一个红衣女子径直越过他走了进去。她身后的丫鬟试图拉住她,结果反被她一起拽了进去。

    进去的当然是刘小姐。她被识破身份,于是洗了脸,梳了头,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李崇文脸上一阵发烧。他甩甩自己的脑袋,让自己镇静些,咬咬牙跟了进去。他身后有些胆大的男子,也挽起袖子蹑手蹑脚跟了进去。

    王庄就是一个村镇。有沿地势修建的街道,街道两边有铺子,有民居,有晒场,有牛羊围栏。庄子中心有庄头住的大房子,讲究点的还有戏台、小庙等建筑。可是在这里,眼前除了焦黑的残垣断壁和横七竖八的尸体,什么建筑都没了。

    庄墙下有百十具男尸,有的还拿着锄头、柴刀等等,显然是在守卫家园时被杀死的。

    更多的尸体密布在晒场周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死在一堆。看他们身上穿着,都是些庄户人家。

    他们有的身上一个血洞,有的没了脑袋,有的全身赤裸,有的开膛破肚,有的脑浆崩裂,有的烧得蜷缩一团。血渗入夯实的土壤,变成了几道黑河延伸开去。发臭发胀的尸体,正引来些没冻死的小虫到处乱飞。

    王庄中心分明有一个小型园林。李崇文的目光透过废墟,在一片水塘边看到了形似唐胖子王庄里那些堆砌起来的假山奇石,水塘里同样漂满浮尸,树枝上挂着女人。

    “他们是被献贼赶到这儿屠杀的!”刘小姐这时格外冷静。

    她转过身来对正在作呕的李崇文说道:“这里不能住人!要赶快清理干净,否则天一热,大疫必起!”

    李崇文腹中翻涌,终于涌到了嘴边。他转过身去,趴在一口井沿上哇哇大吐了起来。好容易吐尽,他用手指刮了下嘴角的残渣,正要直起身来,突然看见井底一双空荡荡的眼眶正面对面看着他。

    死人!原来井里全是死人!李崇文哇一声再次扑到地上呕吐起来。

    见到李崇文这样狼狈,刘小姐再也不好嘲笑他了。待到李崇文坐在地上喘过气来,刘小姐对李崇文道:“尸体要尽快搬走,挖坑用生石灰撒了埋了!”

    万万没想到刚到仁寿,就在这里看到一副地狱景象!李崇文想起自己的使命,努力镇定下来,对一脸关切的刘小姐道:“你说得对。吕三……吕三……”

    李崇文努力站起身来,大声叫着吕三名字,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的人影。李崇文便对四周茫然无措的草标们道:“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流贼张献忠干的好事!杀人放火抢东西,他们就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恶魔!我们不组织起来,一手拿锄头,一手拿刀枪,流贼迟早还要来祸害我们!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园!周围,就是你们的土地!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搬运尸体,清理废墟,重建家园!队伍里所有的男丁,都跟本人一起动手,把尸体全部搬走……”

    “李先生,李先生!听说您有事吩咐小的?”吕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突然跑到李崇文面前道。他的大刀不知何时捡了回来,重新扛在肩头。

    “我还以为你被吓住了,已经连夜逃回了省城!”李崇文讽刺吕三一句。

    吕三老老实实回答:“那哪能呐!小的还等着您分地呢。小的开始是有些怕。这情景,谁见了不怕啊?但是死人见多了,都那样,心里也不怕了。”

    眼看天色渐晚,李崇文顾不得与吕三啰嗦,连忙道:“这里没有石灰,只能用柴火来去瘟。你找些人,去附近挖几个大坑,再砍些细柴干枝,准备烧死人!”

    吕三听得明白,赶紧应声找人去了。这时候,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带着十几个男丁走到李崇文身边道:“李先生,我们这些人都是川北川东过来的,见惯了死人,也知道怎么处理死人。您和小姐都歇着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们。您对我们好,我们心里都知道。把事情交给我们,您一万个放心!”

    那男子原来便是昨天在人群中发问的魏老二。李崇文对魏老二点点头,连声道:“好!好!老魏,这里就交给你了!搬死人时,记着用布把手包严了,不能沾了尸水!还要用湿布遮了口鼻,不要浸了尸气。沾了尸水浸了尸气,人是要害瘟的!里面死人太多,不一定能烧得干净。尸坑只能选在高处,不能挖在低处!不然雨天过水,全给冲了出来!”

    当夜,魏老二领着草标们,打起火把干了整晚,这才把王庄地面上的尸体清理干净。至于水塘、水井里的尸体,因为没有长铁钩子,只有等明后天再说了。李崇文和刘小姐则组织妇孺们在大路上支起了铁锅,把粮车里发霉的陈粮倒出来煮了来吃。

    第二天一早,心急的李崇文便吩咐庄户们把粮车上全部的挽马都解下来。唐胖子为了省事,比李崇文要求的多运了六十石,总共一百一十石粮,以后每批粮间隔十天启运一次。每辆双轮大车装十石粮食,用两匹挽马拉运,总共有十一辆大车,二十二匹挽马。另外唐胖子还单独送了李崇文两辆大车的东西和食物。这些拉车的挽马,正好用来骑乘。

    李崇文有了马匹,便派出吕三等保镖,两人一组,骑马向另外四个王庄联系,一个目的是查明其余四个王庄的情况;另一个目的是带些人手工具回来,协助清理尸体。

    考虑到其他王庄可能遭遇相似的厄运,李崇文交代吕三走得远些,路遇行人也都问问县里情况。献贼再厉害,也不可能几天时间内将满县百姓全都杀光,总有些机灵的人跑出去了,说不定就藏在西边那片大山里头。

    事情安排妥当,李崇文便带了剩下的保镖和二十几个身体强健的庄户,准备到几里外的仁寿县城去,亲自看看城里是个什么样子。因为刘小姐坚持要去,她们也会骑马,所以主仆俩也被李崇文带上了。

    仁寿县古称陵州,今县名的由来,一说是因为隋文帝晚年长居仁寿宫,蜀王杨秀为了拍他爹马屁,奏请改普宁县为仁寿县;又一说以山水得名。北宋地理志《太平寰宇记》记载:“仁寿水在县西十里,名或因此。”

    仁寿县是个中等规模的县城,西依南北走向的龙泉山脉。城中心偏西南角有两座相去不远的小山,宛如相生相依的好姐妹。北边一座叫飞泉山,南边一座叫翳(YI)嘶山,两座山中间有山脊连在一起。翳嘶山突兀高耸于平地,顶上有座八角凉亭。沿着翳嘶山体有一条笔直的石阶上到山顶,因为石阶陡峭,县里人俗称天梯。

    李崇文等人是从北门进的城。他们目力所及,城墙很完整,墙上还依稀可见斜搭的云梯,墙下则到处倒毙着尸体,城门楼下更多。一面撕碎的大明军旗卷挂在城头,被路过的北风轻轻逗弄。

    城门已经被炸烂,剩了大半截斜倒在门洞里。门洞里还散乱堆放着沙包土袋,分明被守军用来封堵城门。

    李崇文等人下了马,牵着马从搬开的沙包土袋缝隙中进到城里。

    城里到处也是尸体。尤其在上城石阶上,层层叠叠的尸体被砌成了一道矮墙,堵住了上城的通道。城里的房子也像王庄一样,被四处放了火。或许因为房屋间的道路较宽,又或许没有风助火势,所以火势没有形成蔓延。城里除了部分房屋被烧,绝大多数保存了下来。

    李崇文被脸上的湿布憋得透不过气来,于是一把扯下来。他骑在马上放声大喊:“有活人没有?我们是蜀王府的,活着的人出来应个话!”

    风送话音,传得很远。城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响。突然一条野狗红着眼睛,嗖地从李崇文的马前窜出来。那野狗转瞬即去,去而又回,对着李崇文狂吠数声,惊得他的坐骑前蹄高扬,差点将他摔到地上。随从连忙拔出刀来,那狗见到人多势众,对着他们汪了一阵,一溜烟跑掉了。

    李崇文定定心神,手指城里一处山头。山头上翠阴依然,清晰可见一座凉亭。

    李崇文招呼一个保镖道:“你,带人四处转转,看见活人就带回来问话!我们在凉亭碰头!”

    “我们走!”李崇文拨开衣襟,把身上的佩剑笨拙地拔了出来。这把剑和他身下的马,都是朱平槿临别时赠送的。马骑过,可这剑,他还是第一次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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