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寨土匪的伏击抢粮计划,就这样以轰轰烈烈开始,以偃旗息鼓结束。黑旋风张光祖虽然怒气冲冲,但头脑还算清醒,没有做出过分的冲动之举。

    在判断可能陷入东西两面夹击的不利局势后,他迅速带领众匪撤出了黑龙滩,重新溜回了陈家村。粮食所剩无几,肚皮问题已经烧心挠肺。为此他派出了大批探子,向周边村镇甚至县城打探消息,希望能找到有关粮食的任何消息。为了搞到粮食,哪怕是需要攻打一座县城,他也甘愿铤而走险!

    一阵鼓声,吓跑了志在必得的牛角寨土匪。可是,那万余人的白衣军又是怎么回事?

    据刘红婷说,她是南直隶太仓州人。既然她是太仓州人,那她爹仁寿前任知县刘三策自然也是(注一)。他爹书生一个,孤身上任,在四川省哪来的一万多所谓亲眷家丁奴仆庄户?在四川唯一能与刘三策本人攀上亲眷的人,一是他的独女刘红婷,还有一个就是从土匪窝里逃走的络腮胡子刘名升。

    三年前,刘三策赴川上任。途中,老家带出来的家仆病死在长江的船上。他在简州上岸后,便在沱江码头边收留了一个叫花子,重新取了家主的姓,那就是刘名升。

    刘三策买人的本意,不过是身边多个端茶送水听使唤的家仆。谁知这个叫花子非常忠诚,也非常聪明。在老爷身边历练三年后,刘名升不仅能够粗通文字,还常常能完成刘三策交办的重要事情,不禁让老爷刮目相看。

    此番献贼入寇仁寿,刘三策仓促间交给刘名升一项关系身家性命的重要任务,那就是向巡抚衙门和成都府传递告急文书,恳请援兵。可刘名升在通过龙泉山时,不想遭到土匪拦截。他想混在难民中逃走,却和难民一起被土匪裹进了牛角寨。

    刘名升带着小匪脱逃后,沿着相反的路线跑回了县城。他得知刘知县的官眷住在县衙,于是找到了刘小姐。刘名升是刘三策在外面买的家奴,刘红婷并不认识。于是刘名升将衣服下摆撕开,掏出了刘三策的亲笔求援信,证明了自己身份。

    从刘名升口中得知土匪在黑龙滩伏击运粮队,刘红婷急切间想出一个绝妙的注意。她让城里的大脚女人都披上这几日她们为难民缝制的冬衣,又用棉布裹了长发,遮住女人身份,每人找了一根木棍竹竿充当兵器。因为所有的棉布都是没染过的素色,所以她顺势冒充刘三策的亲眷家丁奴仆庄户,以为父为主报仇的名义,开到黑龙滩谷口作势向土匪挑战。其实刘名升以及吕三率领的十几个保镖是这次行动中唯一的男子。

    白衣军停在谷口,刘名升和吕三等人远离大队前出,与后面的女人队伍隔开距离,是免得土匪近距离观察白衣军,漏了底细。刘名升和吕三等人在土匪跟前耍花枪摆姿势,就是让土匪看清自己的性别,免得对方起了疑心。为了让自己虚张声势的计划更加逼真,刘小姐还给土匪们写了一封信,编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摆出一副与土匪死磕的架势。当然落款时,她把自己的名字稍加改动,换成了男儿的姓名。

    刘小姐根据刘名升提供的情报推断,只要土匪没有认出白衣军是女人假扮,就不敢从埋伏地点走出来与她们决战。

    为什么呢?因为土匪也是一锅烂粥!

    土匪兵力虽多,但成军很晚。老匪很少,一般充任骨干,其余大都是新近裹挟的百姓,训练编组一概没有,因此军事素质极差。打埋伏敲暗棍可以,但与官军正面交战,土匪不敢。

    此外,张陈两姓暗中相争,也是一个主因。七个匪首中,老大张光祖与老五、老六、老七姓张;老二陈怀年与老三、老四姓陈。张、陈两姓明合暗争,全靠张光祖和陈怀年两人压着,维持一团和气。这样一支土匪,突然冒出一万多白衣军摆在面前,运粮队也有一两万人,一东一西布阵,摆出两面夹击的态势。如此一来,匪首必然担心:

    如果贸然正面交战,被其中一支缠住,另一支再从身后杀出。在两面夹击之下,土匪不仅粮食抢不成,连他们的性命都要留下!

    这个计划很绝妙,但要具体实现,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东西两头的信息传递和时间配合。女人们去早了,可能被土匪认出来先打垮;去晚了,可能粮食已经被抢。所以刘小姐在仔细询问刘名升之后,又认真走访了熟悉黑龙滩的女人,推算出了运粮队大致到达黑龙滩西头的时间。最后只剩一个要紧的问题:如何与运粮队取得联系?

    这时吕三立了大功,他出了一个简单有效的主意:把县衙门口那面鸣冤告状的大鼓拆下来,装到车上,用鼓声联系运粮队!

    擂鼓进兵,鸣金收兵,这是大明军队标准的作战指挥信号。运粮队里有官兵,他们一听鼓声就知道前面出了状况,自然排兵布阵压上来。如此一来,土匪们的伏击多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两次大规模的运粮行动,粮食送来两万石,难民却涌入五万多,平均一个人只能分到口粮三十多斤。如果一家人省着吃,再添加些野菜草根,这三十斤口粮可以勉强保证一个半月的生存需要。

    有了这一个半月的时间,李崇文就能向远在蒙顶山的朱平槿求援,争取些银两向周边州县买谷借粮。不仅缓解口粮危机,而且解决种子粮的问题。

    有了这一个半月的时间,李崇文也能放手实施他分田分地的宏大计划。农民没有自己的田地,就难以保证他们的生产积极性,粮食自给、巩固王庄、编练庄丁的美好设想都会变成泡影。

    为此,李崇文把丁原在内的五个王府太监都派到了远离县城的五个王庄。行前,李崇文把他们召集起来,给他们定下了五条规矩:

    一是要分地公平,不得徇私舞弊;

    二是把地里的青苗管好,保证今年夏秋两季的粮食生产;

    三是要注重民生,关心百姓疾苦,帮助百姓重建住宅,让王府与世子的仁德遍布全县;

    四是发展水利设施,保证旱灾时有水可用;

    五是与民休息,爱护民力,不得擅自干涉百姓的种植,不得擅发劳役为庄头修建住所、花园。

    最后,李崇文严厉告诫他们,如有贪墨公帑,奴役庄户等不法情事,他必不轻饶!

    罗殷和另外一个小太监本是成都王店选出来的,派到仁寿也预定是管王店的,李崇文便以蜀王府发下的银两为本钱,安排他们搞了两个商店。一个粮店,经营粮食、种子、牲口、榨油、食盐、农具等与吃饭和农业生产相关的业务;另一个是布店,经营棉花、棉布、纺织、裁缝等与穿相关的业务。

    搞粮店的原因很简单,主要是千方百计解决吃的问题。通过买卖获取粮食,也是一个重要的渠道;搞布店的原因,是因为仁寿县南边的两个县,井研和荣县都是棉花的主产区,仁寿城里遗留的织布机和布匹同样很多,棉纺、棉布生意大有可为。

    为了防备土匪骚扰,贺家将也暂时做了分工。

    老大贺曾柄留驻县城,在县城周边两个王庄编练庄丁。

    县城北边、西边面对土匪老巢牛角寨,老二贺仇寇自告奋勇,带着儿子贺桓在那边三个王庄编练庄丁。

    老三贺庭大在县城南边两个王庄编练庄丁。

    吕三还是当他的护城队长,负责县城治安。

    至于龙泉山西边的地方,仁寿县还管着一大片土地。那边土地临近眉州、彭山县,夹在岷江和龙泉山之间,水利灌溉方便,地势也平坦,分布着许多上好的水田和旱田。只是由于目前事务繁忙,李崇文还没有多余精力过问。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派人去接管同学郭世喻的一千亩田地。贺曾柄的儿子贺桂,也将很快派过去。

    经过李崇文、刘红婷等一干人大半个月的忙碌,县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原来街边随处可见的难民纷纷返乡,耕种分下的土地去了,县城大街一时间清爽干净不少。城里留下的人,除了粮、布两个王店人员,还留下了一千多女子、儿童和老人。

    这些人中间,有些无家可归;有些丧失了耕种能力;有些被流贼和土匪坏了身子,不愿返乡。于是刘红婷将她们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织造局,由她的丫鬟小兰带领,继续干她们的老本行:织布做衣。

    小兰虽是丫鬟,却非平庸之人。即便在号称“买不尽的松江布”的松江府,她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纺织能手。

    然而,一帆风顺的好日子总是不长久。

    李崇文舒心日子没过几天,他便接到吕三报来的噩耗。

    邻近的彭山县有难民翻过龙泉山跑到王庄,说是彭山县那边大乱了。大群百姓冲入了县城,大喊要“除衙蠹”。彭山县的官吏跑的跑死的死。

    不久,吕三又报来更大的噩耗,说彭山县的乱民已经不甘于“除衙蠹”了,他们现在的口号是“除五蠹”,衙蠹、府蠹、豪蠹、宦蠹、学蠹,总之有钱有势的人家都是蠹,都要拉出来打死。

    更令局势复杂的是,牛角寨的土匪现在也不抢百姓了,转而顺应形势,抢起五蠹来。彭山县那边陆续跑过来的难民已经上千,中间还夹着好些双流县的难民。王庄紧急请示,这些流入的难民大多只携带了很少粮食,他们的口粮怎么办?言下之意是要么再拨点粮,要么县城接管。

    李崇文没法,只好派出吕三带着护城队把彭山难民暂时集中在县城北面魏老二的王庄里。他一边再次去信向王妃要粮,一边把县城里仅剩的四千斤储备粮拨去救急。

    李崇文对五蠹之害早有预见,在世子府奏对时便有成竹。他连夜向世子朱平槿发出第二封信,详细汇报这里的严峻局势和自己采取的应对之策,请求朱平槿协调王府拨粮。

    李崇文向世子求援,刘红婷也没闲着。在给王妃娘娘的信中,她厚着脸皮狮子大张口,又提出了两万石粮食的请求。

    不过在发出求援信件时,李崇文和刘红婷并不清楚,成都府王庄密布的十一县——成都、华阳、双流、灌县、郫县、温江、新繁、新都、彭县、崇宁、金堂,全部闹起了“除五蠹”,其中彭县还是运动的发源地!

    这场轰轰烈烈的百姓运动,其爆发之突然,扩散之迅猛,规模之庞大,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这其中也包括了位居成都的蜀王府和身在雅州的朱平槿。可怕的民乱,就如一圈圈强大的冲击波,以彭县为中心,以超音速波及了全川。旬日之间,成都、邛州、雅州、眉州、嘉定州,甚至更远的重庆、保宁、顺庆、夔州等等,全都出现了大规模的民乱。

    蜀王府这时正在四处灭火,哪有可能调拨粮食给仁寿?世子刚刚完成雅州平乱,正率军向邛州开进。而成都的省、府、县三级衙门官员呢,正在为民乱的责任人问题进行激烈争吵。有重量级官员已经放出话来,要向朝廷弹劾巡抚廖大亨。因为正是他在春节期间,严令各地追缴欠税的生事扰民之举,引发了全川民变。

    位于成都的都司衙门和成都中卫、成都右卫、成都前卫、成都后卫、宁川卫以及隶属于王府的成都左护卫等六个卫所,一是没接到巡抚和兵备道的指示,二是事起仓促,很多兵员还在城外田里,未能集中于城池。所以他们只是简单关闭了成都府四门,眼睁睁看着城外乱哄哄的景象,却不敢出城平乱。

    四川,这个曾经富饶的天府之国,几乎一瞬间再度陷入了全川大乱的局面之中。此时,各路人马纷纷亮相,有坐观成败的,也有浑水摸鱼的,更有趁火打劫的。而本书的男主角朱平槿,此时尚在雅州,在那群山环抱的川西一隅。

    注一:《蜀碧》上说,刘三策是饶州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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