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槿和罗雨虹两人手携手攀上寺庙前的空地,仰头而视。

    寺庙层层叠叠,无数的屋脊画出黑色的线条,错乱而又整齐地堆砌在一起。越过寺庙的屋脊线,背后便是绝壁千刃的山崖。巨大的佛头和它身边几十个大小洞窟,深深嵌入于山崖之中。

    大佛右侧沿岩壁有一条隐隐约约的石头小路。小路盘旋而上,尽头隐没无踪。大佛头顶有一支飞檐伸出崖壁,那便是牛角寨的主寨。

    护商队对牛角寨发起的黄昏突袭取得了很大战果。除了崖顶主寨未下,牛角寨的其他区域已经被全部控制。

    数千慌乱无措的女人孩子从寺庙山门涌出来,被士兵们用明晃晃的刀枪堵住了下山的道路,只得在包围圈中四处乱窜。一些士兵冲进寺庙,把里面不肯出来的人赶出来,逼进寺庙前的空地。

    包围圈逐渐缩小,最后黑压压的人群挤成了一大片。还有些士兵开始进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女人被揪着头发拖了出来,其中一个女人还死死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幼儿。

    罗雨虹虽然对土匪恨得要死,但是她天生刀子嘴豆腐心,这时不忍再看,只得悄悄把眼睛闭上。

    朱平槿现在没空管她。他正和宋振宗、贺有义、高安泰和刘红婷等人讨论如何拿下主寨。半刻钟前,二连一排对主寨发起的第一拨试探性进攻已告失败,一个被石头砸伤的士兵还丢在山路上,没法往下抬。

    “贺先生,你们保宁府的大山不少,遇到这种情况如何攻上去?”朱平槿问道。

    “这山崖近乎垂直,爬不上去。”贺有义摇摇头表示自己没辙。

    “那俺选几个敢死队,都持大盾穿两层铠甲!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是戚爷爷的话。俺就不信了,还拿不下一个小小的牛角寨!”宋振宗发狠大吼道。他刚才带队冲锋,脸上被一块飞落的碎石崩到,正在流血。他一发狠,面容显得格外狰狞。

    山路太窄,又贴近山崖。进攻方的优势兵力完全无法展开,而且整个上山路线都在近乎垂直落下的石头的威胁下。十几斤重的石头从山上砸下来,任何铠甲大盾也挡不住。现在没有开发出攀岩的装备,要上去只能走山路,也就是拿将士的人命去填。

    作为一名四川人,朱平槿前世几次游览合江钓鱼城。他曾经惊叹于造物主的神奇,塑造出这样万夫莫开的地形。眼前的主寨比起钓鱼城,在规模气势上虽远不如,但也有几分神似了。

    但朱平槿并不急于反驳宋振宗的建议。他转身叫罗雨虹过来帮忙,为宋振宗和受伤将士包扎伤口,感动得宋振宗这个秦地老爷们热泪盈眶。

    见世子对宋振宗的建议未置可否,贺有义便上前禀道:“山顶主寨的地形利守不利攻,臣建议暂缓进攻。反正我们上不去,他们也下不来。不得已,我们便慢慢困死土匪!”说话间,他指着庙前空地的女人孩子补充道:“围困之前,我们得先把下面这群麻烦解决掉!”

    刘红婷这是首次在朱平槿亲自指挥下参加战斗。她腰挎宝剑,身披红色斗篷,显得英姿飒爽。看到朱平槿询问的目光,她抱拳答道:“这么多女人孩子,其中肯定有山上的匪眷。现在被我们捏在手里,不怕山上土匪不心慌!”

    朱平槿向前迈出几步,站到了庙前的石阶之上。居高临下,眼前密密麻麻充满恐惧的人群,使他眼前产生了一丝幻觉。面前的人群仿佛是根据地的老乡,而自己是龟田小队长。他举起东洋刀,威胁一名坚贞不屈的白帕子老大爷:

    “八路是谁?不说死了死了的!”

    他眨巴眨巴眼睛,努力让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沉默许久,他吩咐诸将道:

    “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去把刘名升找来。他熟知寨中内情,也认得哪些是匪首家眷。孙子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孙子又曰:攻心为上,攻城次之!”

    朱平槿夫妇看到的那支崖顶飞檐,正是主寨聚义堂的一角。不过,聚义堂的大门离着悬崖边还有两三丈。

    张光培这对奸夫淫妇被分别绑在聚义堂大门前的两根大柱子上。他们上身赤裸,下面只是松垮垮套了条亵裤。

    女人已经昏过去许久,长发搭下来遮住了脸,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张光培被扫过山顶的冷风刺得一抖,神智再次清醒过来。他的腮帮青肿,眼睛血红,恶狠狠地看着几十个土匪在崖边蹿上蹿下,把石头拼命砸下去。一个尖瘦的中年人正在指挥土匪,用绳子把附近几座小房子拉倒,拣出能用的砖头石块堆在悬崖边。

    “李富贵(注一),你这条狗!”张光培对着这个尖瘦的中年人大声叫骂起来:“给我们张家舔沟子(注二)的狗!”

    李富贵提了把短刀走过来。他抹抹自己尖尖的下巴,对张光培轻蔑地笑道:“你瞎叫唤个啥?省点力气吧!等大当家一回来,你就等着开膛破肚点天灯!”

    张光培费力地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继续骂道:“李富贵,你这条狗!你爹给我爹舔沟子,你们兄弟给我大哥舔沟子。你们李家都是舔沟子的命!想做老子的位置,你得先把舌头洗干净,免得说话带股子屎味!”

    李富贵只是土匪里的一个小头目,但却是大当家留在寨中的眼线,也是他带着人捉了张光培的现行。现在官兵大军压境,张光培又被绑在柱子上,山寨群龙无首,只好推他做了领头人。

    李福贵没被张光培的话激怒。他呵呵冷笑几声道:“六爷,我是舔沟子的命,但我没舔过你的,我舔的是大当家的!等我打退了官兵,你说大当家的会咋赏我呢?”说着,他笑嘻嘻上来揪揪张光培的肥脸,“六爷,你乖乖认命吧!你有这样一个大哥,既是你的福,也是你的祸!”

    张光培恨不得从眼睛里喷出火来,烧死这个混蛋,可他做不到。他胸膛起伏,让绳子越蹦越紧。突然,张光培笑了,他恢复了六当家常有的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态,得意地狂笑起来。

    “这副德行了,你还笑啥?”李富贵被张光培笑懵了,不解地问道。

    “老子笑……老子笑……你们全家永远都是舔沟子的命!”张光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爹给我爹舔沟子,你们两兄弟给我大哥舔沟子……你的婆娘和两个娃儿,以后还要给几千官兵舔沟子!”

    崖顶主寨的面积窄小,除了议事的聚义堂外,只建了当家的宅院和若干仓库。像李富贵这样低级别的土匪,只能住在主寨下的寺庙中,所以他的家眷都被朱平槿的突袭一锅端了。舒国平和刘名升负责甄别这几千匪属,刘红婷、程翔凤和十几个粗通文字的士兵也上前帮忙。

    甄别的方法是朱平槿临场传授的,基本就是后世公安查户口那一套:主动登记和相互证明。主动登记事项包括姓名、年龄、性别、职业、家庭成员、家庭住址、里长和乡老是谁,什么时候上的山,为什么上山,山上有无亲人和认识的人等等。登记完了,按籍贯住址一群群分开,然后再用各人的口供互相比对,最后把材料一综合,一个人基本上就现了原形。

    按照人民警察的说法,这叫作“不怕他不承认,就怕他不说话。”

    相互证明更加简单。一个山上匪眷,不可能受过潜伏训练,平时也无需隐瞒身份。只要一个人招了,通过指认,就可以滚雪球一样牵出一大串,牵出来的又可以相互指证。恐怕只有极少数人,孤身上山,沉默寡言,为时又不久,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登记指认一开始,几个撒泼打滚的女人马上被有意识地拖出去当众斩了首,人头被挂到了树上。见到滴血的头颅,匪眷们顿时哭兮兮不敢乱说乱动。镇定自若的人,尤其是女人,仅是极少数。一些女人不等登记,立即就下跪招了,问啥说啥,毫不隐瞒她们所知道的一切。这些主动坦白的人被押到登记点的附近,一边继续接受审问,一边指认后来登记的人员。

    登记时,匪眷们一个个被士兵逼迫着,从已经招供人们面前走过。许多匪酋的家眷很轻松就被指认出来,经过登记,也加入了指认者的队伍。

    预期中的大规模屠杀并没有出现,相反出现了迅速解决的希望。看见甄别工作进展顺利,朱平槿消除了心理中的阴影,兴致重新高涨起来。他拉着罗雨虹的手,对宋振宗道:“军队不能只会打仗,还要有文化。我们将来打的是土匪,流寇,就得与他们有所区别。宋将军你瞧,能认字写字的士兵还是太少了!若能把比例提到一成,我们完成甄别的速度会快很多!”

    宋振宗的脑袋被罗雨虹包的像粽子,只留眼睛鼻子嘴巴露在外头,肿的连头盔也戴不上。他心不在焉听着朱平槿的训示,嘴里言不由衷地应着,眼睛却咕溜溜在路过的女人脸上打转。

    小红是在除夕之夜的皇城坝上对宋振宗一见钟情的,她的定情手帕是通过罗雨虹再通过朱平槿丢给宋振宗的。

    见到宋振宗魂不守舍的样子,罗雨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白了一眼这个浑声铁甲的憨瓜道:“别找了,你的心上人肯定在人堆里头!这里男少女多,我都没事,她能出个啥事?”

    小红果真被顺利地找到了。她一脸烟灰,还是被抓那天的模样,分明这段时间就没洗过脸。见到罗雨虹,小红便跑过来抱着她呜呜地哭了,直说要是丢了罗姑娘,不知道世子会怎样处罚她,会不会把她卖进窑子?

    看着这个被泪水糊成花猫的小侍女,听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朱平槿只好给急不可耐的宋振宗努努嘴,让他一边去表现自己。

    小红找到了,但李四贤一直不见踪影。按理说李四贤一个小太监,声音相貌都很难在匪窝里隐藏。难道他已经暴露了身份,被捉去拷打死了?这让罗雨虹心中愧疚万分。

    李四贤是为了保护她才被抓的。土匪搜查到厨房水缸的时候,李四贤见到主子有危险,主动从隐藏的房梁上跳下来,又动静颇大地从院子里往外跑,一下就吸引了土匪们的注意。只是他碰到了恰巧进门的土匪,这才被抓上了牛角寨。若不是那名被刘名升捅死的张老匪口渴了进来找水喝,罗雨虹也许无需经历这一劫。

    朱平槿半道上就和老婆深入沟通了这段时间各人的遭遇,对她的担忧心知肚明。他一边安慰老婆,一边指示加快甄别。

    那些已经查出来的匪眷,拉到崖边,对头顶上的主寨展开攻心战。

    注一:向著名的二鬼子李富贵致敬。

    注二:沟子,四川土话,即屁股,又特指屁股正中那根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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