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即将对碰。

    突然,空旷的田野上,鼓声戛然而止。

    一声凄厉的女声吸引了交战双方士兵的注意,让他们都慢下了脚步。

    “潘狗屎,我的儿啊!你老娘现在是官兵的人呐!不要再打了,丢了刀枪,官府放你一条生路!你要是死了,你妈我就不活了呀!”

    潘狗屎身边的老汉用怜悯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他妈都被官府捉了,你还打个逑!”

    说着,他拽拽自己的儿子孙子,悄无声息地带着自己的家族挤到了队伍后面。

    “老子是张光培!牛角寨的六当家!你们大当家的亲兄弟!”

    潘狗屎的老娘还在放声嚎哭,张光培却已经毫不示弱地扯起嗓门大喊起来:“老子投了官府,有吃有喝,吃香喝辣,今天中午啃的板鸭!世子爷是菩萨转世!他已经答应了,只要你们放下刀枪,举手投降,你们还是老子的兄弟!”

    六当家是谁,彭山入伙的新匪们也许不知道,但原来仁寿入伙的老匪们都清清楚楚。那是山寨的大管家,大当家的亲兄弟。他投了官府,意味着牛角寨的老窝被端,留在牛角寨的所有家眷都被官府抓了。

    老三、老四手下的仁寿老匪较多,接近总数的三成,而这些老匪又都是队伍中的大小头目。他们的脚步一缓,整个队伍的进攻势头都缓了下来。

    随着潘妈和张光培先后亮相,朱平槿精选的一百匪眷加入了大合唱。她们大声呼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诉说着自己对亲人的想念,以及官府对她们无微不至的亲切关怀。但在一片嘈杂的哭喊声中,还是潘妈的音色最为独特。她独有的长声悠扬,好似一首抒情的蒙古长调,在战场上方婉转盘旋。

    “嗯,有效果!但是效果还不够好!还要加把火!”

    见到土匪的气焰消退,朱平槿嘿嘿笑着,拍马向不远处的六连长贺仇寇跑去。

    得到了世子的令旨,贺仇寇便亲自跑去向士兵们做动员。

    只见六连的士兵立定脚步,深吸一口空气。见到连长大手一抡,声音一齐爆发出来:

    “潘狗屎!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陡然爆发的声浪,横扫了整个战场。不仅让张光培、潘妈以及众多土匪亲友团的声音相形见拙,也让一直议论纷纷的乡绅贤达观战团成员鸦雀无声。

    声浪也震碎了潘狗屎仅存的那一点战心。

    三当家狂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潘狗屎不是傻子,他费力地削尖脑袋往前钻,现在是越在前面越安全。比起土匪队伍中的职业前途来,保住小命才是第一位的。

    声浪还激发了土匪们的别样心思。早晨在江边喝了一顿稀的,走了大半天,直到现在还没吃上饭。张光培的板鸭一飞出来,土匪们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腹中饥饿。

    “他妈的,你们还想投官府不成?只要抓住前面穿红衣服的人,你们就是山寨的开国功臣!要啥有啥……给老子喊,抓住世子,赏银千两!婆娘十个!”

    土匪凭啥卖命?还不是银钱和女人。三当家陈怀贵眼看军心要散,情急之下,将陈怀年传授的锦囊妙计想了起来,“大声喊,抓住世子,赏银千两!婆娘十个!一定要压过官兵!”

    陈怀贵身边的亲兵一个个扯长嗓子喊起来。可是你一句,他一句,在前面数千土匪们听来,只是一片嘈杂的噪音。比起护商队惊天动地的效果,更是天壤之别。陈怀贵气得想杀人,但是身边的亲兵,都是他陈家的子弟,那是一个也不好杀的。

    喊是喊不赢了,陈怀年的锦囊妙计也不是处处显灵。陈怀贵心里认了输。再跟官军斗声音,恐怕等不了一刻,队伍就全垮了。

    “跟着老子冲!不冲者死!”陈怀贵亮出了大刀。

    这句话既是喊给手下听的,也是说给陈怀贵自己听的。他当土匪二十几年,知道在短兵相接这一刻最危险。谁能在电光火石那一瞬间,敢于以命相搏,谁往往就是最后的胜利者;谁要是有丝毫的犹豫胆怯,谁就是别人的刀下之鬼!

    三当家陈怀贵坚定了自己的必死信念。他大吼一声:“老子来身先士卒!”

    几个亲兵费力地刨开挡路的手下,让陈怀贵冲到了队伍前列。可就在此时,一声稚嫩的带着哭泣的童声再次击碎了陈怀贵的决心:

    “三叔!四叔!你们再不投降,官府就要砍我脑壳!”

    “我们被官兵包围了!”不知是谁在后队惊慌失措叫喊。马蹄声隆隆,仿佛印证了喊声不虚。

    “跑啊!”潘狗屎见到机会,扔了碍事的柴刀,飞快冲出队伍,撒腿向护商队跑去。只是那沉重的粮袋,还是牢牢斜跨在他的肩头,一点没舍得丢弃。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便是这样:有了一个人带头,其余的人都哭着喊着要跟去,结果就变得不可收拾。社会学家解释道,人类是社会性动物,个人行为具有普遍的从众性。榜样的力量之所以无穷,正是因为这一点。

    潘狗屎便是那个榜样。他在众目睽睽之中脱阵而逃,几千土匪瞬间炸锅,向四面八方乱跑。可是,护商队右翼的二、三两连已经从左翼迂回包抄过来。前面和左面是长矛如林,后面是铁蹄滚滚,右边是滔滔江水,整整一个铁壁合围,哪里能够跑出去?

    宋振宗见土匪炸锅,知道自己赢了。他长出一口气,命令一线的各连紧守战线。二连和三连之间放开一个缺口,让弃械投降的土匪从缺口穿过,由六连押送到江边圈起来。

    陈怀贵呆立原地,身边只剩几个亲兵。

    “败了!败了!”他喃喃自语。少年时便跟着族兄落草,二十几年的土匪生涯,转眼间就这样结束了。两天前他还意气风发地谈论成都府的婆娘,现在已成黄粱一梦。

    “三哥,我们降了吧!”老四陈怀金的声音急促传来。

    “要降你们降。我们陈村全完了。老子一家子全在陈村,老子不想一个人活着世上!”

    “陈村咋完了?三哥你咋知道?”

    “刚才老子一直在听,是否有陈村的人招降,结果一个没听见。官兵既然打下了陈村,怎么可能不带人出来招降?只有一种可能,我们陈村死光了。”

    “那侄儿怎么办?”

    “二哥没死,官兵还会留着侄儿继续招降。”陈怀贵苦涩地笑了笑,把锋利的刀刃横在了勃颈上,“兄弟,快过去吧,你老婆娃儿又在喊你了。兄弟,我们下辈子见了!”

    牛角寨土匪中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在朱平槿与战场上的所有军官、士兵和乡绅百姓亲眼目睹下,以出乎预料的方式突然崩溃了。

    土匪们没有射出一箭,没有砍出一刀,在己方军心动摇和官兵军事压迫的双重挤压下,按照朱平槿设计的方式放下了武器。

    三当家陈怀贵和几个死忠的亲兵自刎而死,老四陈怀金率部投降。官兵在欢呼,土匪在沮丧,观战团在震惊,而亲友团已经提着一桶桶煮好的米饭,热烈欢迎平安归来的金不换。

    在朱平槿的前世,四川和湘鄂西是建国初期土匪最为猖獗的地区。剿匪斗争持续多年,曾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为了彻底清剿盘踞于深山老林中的土匪,解放军曾经开展过声势浩大的“喊话运动”,利用土匪的亲属在匪巣下喊话,分化和动摇土匪,取得过巨大的成效。朱平槿在四川S委D校中学习过这段历史,也在成都茶馆中听说书的摆过龙门阵,于是有样学样,拿来现炒现卖,效果还真不错。

    胜败转眼分明。

    刘红婷对朱平槿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变,从尊重变为了崇拜。

    她曾经追求战场胜利给自己带来的成就感,喜欢刀剑铿锵给自己带来的安全感。初上沙场,她曾经想象过一场惨烈的厮杀:残破的军旗、独奔的军马、垂死的将士……

    她甚至设想过,假如土匪把她包围了,成千上万把刀枪剑戟指着她,脸上还带着淫*的表情,那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哪怕像她爹那样以一种可怕的甚至是屈辱的方式死去,也不失一种可以接受的解脱。

    但眼前的轻松胜利,大大出乎于她的预计。

    “三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花蕊夫人的诗,拿到这里用正好。

    “想什么呢?战场上要集中精力!你现在是参谋军官,职责是为主官指挥提供决策建议和依据。我们的主要战场目标还没有达成,下一步要怎么做,心里要随时有数才行!”

    朱平槿看到刘红婷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她在战场上思春,于是轻声斥责她。

    “土匪不是输在兵器甲胄上,也不是输在组织和训练上!他们失败的根本原因,是没有理想,没有信仰!

    单纯严酷的军纪,并不能保证军队的绝对忠诚,也不能保证士兵的令行禁止。人的行为,只有发至他内心的力量,才能真正驱使或约束,才能迸发出巨大的能量!这就是被动与主动,自发与自觉之间的差距!

    说到这儿,朱平槿的语气由重变缓:

    “舒先生是你的上级,对军队的思想建设负有主要责任。以后你应该主动找她汇报思想嘛!军队只有在思想上做到整齐划一,才能在行动中做到整齐划一。我们现在的情况还差得远,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朱平槿给了刘红婷接近舒国平的机会,所以明为斥责,实为大开绿灯。聪明过人的刘红婷一听就明白。

    不过,朱平槿也不是单纯给他们谈恋爱的机会,那是带着任务的。所以,刘红婷的理解是,耍朋友谈恋爱可以,任务也要完成好。什么是理想,什么是信仰,这两个不懂的名词,她决定找舒国平共同探讨一番。她爽快答应了朱平槿,帮着宋振宗干工作去了。

    下一步的主要任务是骑兵的。他们将利用高速的突击,在行进间冲击土匪在岷江北岸的队伍,冲垮打散土匪有组织的抵抗,然后再与步兵协同,分片清剿或者追击。

    世子已经下达过命令,对于匪首张光祖,无需审问,就地斩杀,并将首级交由抚标。

    为什么下达这个命令,捉个大活人游街示众岂不是更风光吗?护商队的军官们曾经暗自猜测,是因为世子与抚台大人已经建立了某种默契。

    他们猜得不错,只是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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