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民没说完,朱平槿已经明白了,他这是要自请担任这火器局的管事,为朱平槿背锅顶缸。

    郑安民说得对,这火器局天生便是一个惹事生非的地方。新式火器的研发再隐秘,但装备部队后迟早要大白于天下。若是没一个重量级的官员坐镇,朝廷和地方大员难免会扑上来咬一口。

    虽说长史司本来就是一个为藩王背锅顶缸的差事,但郑安民一个正五品文官,与当朝大学士品级相当的大员,主动跑到火器局这样的是非之地,还是显示了他过人的担当。

    一丝淡淡的歉疚之意,从朱平槿的心中涌出。不过,这歉疚转瞬间便渗入心脾,消散无踪。

    “这个火器局管事之职,本世子改名为总管。既然郑大人如此深明大义,那便委屈郑大人兼任了!王先生,你来襄助郑大人可好?”

    郑安民主动为自己遮风挡雨,王昆山巴不得。两人都说好,这事就定下来了。两人立即紧锣密鼓开始挑选手下。专业、人员、物资、经费、运输、安全、保卫、匠人老婆娃儿安置的事情一大堆。工正所一个未入流的吏员叫李立的,被郑安民极力推荐为火器局总办。朱平槿见此人年纪轻轻,倒不知有什么本事。

    议完散会,朱平槿却没有先走。他悄悄吩咐李四贤,让王昆山、李立和几个主要的匠头,明日下午到谨德殿,听他阐述对火铳研发的见解。朱平槿自己离了座,拉住郑安民道:“如郑大人肯赏光,本世子晚间置酒,请郑大人小酌一番如何?”

    郑安民吃了一惊。他知道世子在王府极少饮酒,此番诚邀,必有大事相商。他不动声色,反而笑道:“如此下官就叨唠世子几杯酒了,席间也正好请世子为下官解惑一二。”

    “何也?”

    “方才世子训示中,有‘干部、创新’二词,下官认真想来,此必有深意焉。下官愚鲁,想请世子为下官解说一番。”

    为什么要在进士官面前卖弄?朱平槿在心里对自己大吼。难道不知道全中国三年春闱一大比,才能出三四百个进士吗?平均一年一百多个,单就珍稀程度,进士远远超过了前世的博士、博士后。

    或许进士们的专业不对口,但他们的智商却是不容欺负嘀!

    作为一个前世的D员,深受马列思想毒害的朱平槿,坚信一个基本道理,就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要促进全社会生产效率的提高,必须要有先进的工具。

    当大家还在用锄头挖地球的时候,幻想跑步进入资本主义,纯属痴人说梦。没有珍妮纺纱机这种高效纺纱工具的出现,英国的纺织业不可能形成对欧洲纺织业的压倒性优势。没有巨额的贸易利润驱使,大不列颠的羊不可能吃人。所以,没有珍妮纺织机,就没有羊吃人;没有瓦特和他改进后的高效蒸汽机,不会有所谓的工业革命。

    他前世所谓“纯手工”的东西,其实绝大多数并非纯手工。他们无非在产品生产的某个中间环节或最终环节加入了手工元素而已。手工石磨的豆花就是手工做成的吗?非也!豆种是转基因的,豆子是机器种的,也是机器收的。我们所能见到的,无非是豆花制作过程中的一个最简单最扯人眼球的展示环节——一圈又一圈甩动磨盘。餐厅门口的手工磨豆子,往往具有表演性质。真正我们碗里吃到的,还是用厨房机器打出来的豆粉点的。以为原始就是美,以为手工就是纯,以为原生态就是停留在五千年前,这些人都应该听听真正的手艺人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三分手艺,七分工具。

    当然,背负巨大生存压力的朱平槿,暂时还不会去构思如何让大明进入资本主义那么伟大的蓝图。他现在最急需的,不是用资本主义迸发出来的强大生产力自动打败张献忠;也不会用议会的民主自动消灭关外野蛮落后的皇太极。

    他现在最急需的,就是一台可以钻铳管的机床。

    没错,就是一台最原始的玩具机床!

    朱平槿昨晚与郑安民郑长史秉烛长谈,又喝了一点小酒。今早他只好睡了一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他彪悍的老婆把床上的被子给掀了。

    朱平槿早饭兼午饭一起吃,刚吃完,李四贤就进来报告,王昆山、李立和几个匠头到了。他于是换了衣服,从一本书里拿了几张纸袖了,然后和老婆一起来到新的上班地点——谨德殿。

    除了王昆山和李立,应邀而来的匠头有三人。除冯氏兄弟,还有工正所木作匠头沈贵。沈贵不像那两个铁匠虎背熊腰,长得精干瘦长,眼睛有神。他是木作匠头,经常在王府中修这造那。檐下屋顶、梁上桌下,到处留下了他神出鬼没的身影,所以朱平槿对他并不陌生。等他们参见完,老婆也十分懂事地回了万福,回到了她的办公室。朱平槿客气地让几人坐了,然后在老婆蕴满深意的回眸中,微笑着坐上了正中平台上的龙椅。

    “这是钻铳管之用的车床示意图。”朱平槿将手中的纸张交给王昆山等几人传阅,“此等军国重器。切记不可对外声张,切记!”

    看了手中的简图,沈贵突然道:“小人做过类似的东西。”

    “你做过?”朱平槿非常吃惊。难道面前这位沈贵也是穿越者?

    “禀世子,正是!小人做的,不叫车床,而叫陀床,制作玉器之用。十几年前小人便跟着师傅为工正所首饰作做了一套陀床。后来城里齐宝斋也来定,小人又做了一套。这一套陀床有好多样,有铡陀、錾陀、钩陀、轧陀、钉陀、碗陀、膛陀、弯陀、磨陀等。样式听着多,可除了磨陀,其他各种陀都大同小异。

    一张大桌子,这叫 床子。床下面有个两个踏板,踏板端头连着绳子,绳子从桌子中间开的方孔升上去,在一根木轴上绕两圈,这根木轴叫‘水轴’。水轴一端削细,包着铁套,铁套头上连着根铁棍,铁棍可以插进桌边竖立铁片的圆孔内。玉匠两只脚踩上踏板,上下踩动,绳子便带动水轴来回旋转。这铡陀、錾陀、钩陀等等,固定在水轴的另一端,木轴一转,这铁陀也转。铁陀蘸了砂子和水,便能切割或者打磨玉器了(注一)。”

    沈贵边说边比划,生怕世子听不懂。好容易说完,朱平槿立即问他:“这陀床的水轴,一端固定旋转,那另一端如何定位?”

    “定位?”沈贵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

    “水轴另一端不固定。玉匠房的房梁上吊根绳子下来,拴了一根大秤杆。秤盘一端挂着水轴;秤砣一端吗,还是挂着秤砣。小人说这秤杆,就是打个比方,实际上便是一根长木棍。这样做的原因,是用秤砣下压,压的水轴一端上翘。水轴上翘,就始终绷紧了踏板上的绳子。这绳子不绷紧可不行,要不然……”

    朱平槿接话道:“要不然绳子要打滑。下面两只脚使劲踩,上面水轴不见动。”

    “正是!”沈贵像找到了知音,兴奋地在腿上猛拍,“小人后来觉得师傅做的陀床不便移动,便自作主张改了。”

    “如何改的,速速道来!”

    “是!小人觉得这绳子绕着水轴拉容易打滑,就用牛皮裁了皮 条代替绳子,效果还不错。改得最多的,在这床下。小人在床下安了一个铁盘做飞轮,两块小踏板变成了一块大踏板。踏板右上角有根连杆,连杆带着铁盘边上伸出的转轴。人上下踩动踏板,连杆就带动转轴,让飞轮旋转。飞轮一转,铁陀也转。这改的好处吗……”

    “这铁陀便只朝一个方向旋转,不会来回旋转。两头固定,铁陀便不会上下跳动,可以精细磨制玉件。另外还把头顶上的秤杆秤砣省了,机器想搬哪儿就搬哪儿。”朱平槿说着,脑袋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具有收藏价值的老物件:脚踏式缝纫机。

    “对对!”沈贵激动得语无伦次,“世子真是个天生的匠人!”

    这沈贵好不懂事,王昆山顿时将脸沉了下来。“天生的匠人”,这是夸人还是骂人?

    上首就坐的领导脸色变化,兴奋中的沈贵却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往下说:“可小人改了,总觉得还有个问题。”

    “轴承?”

    “轴承?”沈贵又愣了一下。

    “就是水轴另一端如何才能在床子上生根!小人在陀床另一边也钉上铁片,钻出个大圆孔,把整根水轴一起插进去,把铁陀悬在外边。”

    沈贵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世子所谓“轴承”的含义,连忙道:“对,世子说的对!就是那个轴承不好办!皮 条绷紧一旋转,水轴就与轴承摩擦。天长日久,那两相接触之处便磨出一道深槽,眼见就要断了。小人年前去修了一回,在水轴磨损之处加了一道铁箍(GU),又在铁箍上抹了猪油润滑。可最近听作里人说,这铁箍也是不耐磨。这铁箍磨薄了,水轴转起来便开始前后晃动……”

    “铁片对铁箍是铁对铁,硬碰硬,那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这轴承呀,要一头硬,一头软。好更换的那头用软的,磨了就换掉。青铜比钢铁耐磨,所以硬的一头用青铜,软的一头用钢。猪油做润滑,也有问题。天气一热,水轴一转,这猪油便化了,起不到润滑作用。若你找不到其他高熔点的润滑剂,可在猪油里添加石墨粉、滑石粉或者铅粉。这些都是固体润滑剂,不怕热的。”

    那沈贵听了,顿时恍然大悟,同时又心生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想通这硬碰硬的道理呢?

    一定是自己学艺不精!又或者师傅本就学艺不精?抑或师傅生前对自己留了一手?

    想到亲如父亲一般的师傅,沈贵奋力摇摇头,把这大不敬的想法给摇了出去。

    注一:陀床的示意图,响木建议各位书友自行百度,省得被文中词语搅烂了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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