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民说的对,人心就是利。人心的争夺,本质上就是利益的争夺。领导的艺术,就体现在各方利益的平衡。

    朱平槿虽不是皇帝,可也是位具有皇族血统的亲王世子。朱平槿的权利,本质上来源于皇权的延伸。现在他的地盘上,存在如此尖锐的阶级利益对立,阶级斗争一触即发。朱平槿能不能利用他高高在上的威权,将残酷血腥的阶级斗争变成讲究礼贤恭谦让的阶级调和?

    内部不能乱,这是朱平槿的底线。天下大乱在即,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自己内部乱起来。否则两个阶级杀来杀去,最后合演一出辫子戏。

    阶级调和不是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是采用改革的方法稳步推进,最终达到各方都能接受的利益平衡。这考验着朱平槿的政治智慧。

    利益平衡,落实在左护卫那里,就是一个官兵的待遇问题。官拿多了,兵拿少了,利益不平衡了,阶级矛盾就凸显了。既然绕不开这个该死的待遇,于是朱平槿和郑安民两人便趴在大办公桌上,将左护卫官兵的待遇情况做了一次认真梳理,同时将王府长史司官员以及未入流的小吏纳入了其中。

    两人一梳理,立即发现了更多的问题,比较突出的有新老矛盾、文武矛盾等等。

    ……

    如果把新近成立的护商队、护庄队和天全土司营称为新军,那么原来的左护卫就是旧军。因为新军中包含很多朝廷现任的武官,比如卫所军官和土司军官。为防止政治上的非议,所以新军的饷章制度,最大程度上与大明朝的品官俸禄体系进行了对接。但在对接的同时,又根据自身的特点和需要进行了一些修改和调整。当然这些修改和调整,必定掺杂了朱平槿个人的习惯。

    按照朱平槿先前的设计,新军中共有军、师、旅、团、营、连、排共计七级十四等主官的军饷待遇,分别对应二至八品官员的俸禄。一品俸禄将来留给战功卓著的正国级、副国级,军校学员在校期间暂时享受九品俸禄。班组两级不是军官,士官和士兵另有军饷体系。护庄队的队员分三类,脱产的与护商队一样待遇,半脱产和不脱产的发放数额不等的补贴。

    目前护商队最大的军事单位是团,正团级对应的是正五品。朝廷规定的正五品官员为月俸十六石。朱平槿规定的正团级也是十六石,赏钱和津贴等除外。朝廷给官员们折俸,朱平槿也给将领们折俸。朝廷折俸是花样繁多,越折越少。朱平槿折俸是简而又简,一石粮食便折一两五钱银子,十六石就是二十四两银子。总之,新军的待遇是尽量比着朝廷来,又明目张胆地比朝廷好得多。

    具有新军官职和朝廷官职双重身份的人,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或是按朝廷的折俸法,或是朱平槿的折俸法。当然他们无一例外选择了朱平槿的银子,没有傻瓜想要朝廷发的大明宝钞。没有朝廷官职,单纯属于世子府体系的人,比如李崇文、孙洪等人,他们按照朱平槿的习惯,一律参照新军级别享受待遇,比如李崇文现在是正团级,孙洪是副团级。但是那些还没有进入世子府体系的王府官员,以及旧军武官,他们依旧按照朝廷的规矩拿俸禄。

    如此一来,在蜀王府的官员中,就存在了薪饷制度的新旧双轨制。这种双轨制是在进行制度设计之初就必然产生的,朱平槿不可能也不打算一夜之间将双轨制合轨。

    既然双轨制在未来一段时间内还要长期存在,所以在过渡时期必须将双轨制带来的副作用尽量减小,避免新、旧矛盾激化。为此郑安民向朱平槿建议,先将王府中有品级的文官和宦官女官的待遇与新军军官统一起来,将长史司那些不入流的小吏与新军士官、士兵统一起来。但是他坚决反对王府小宦官小宫女拿新军士兵的待遇。郑安民的理由是,王府收买的一些小太监小宫女,只有四五岁,根本做不了什么事,相反还要拿饭养着,得养好多年才能使用。

    两人一番讨论,基本按照郑安民的建议达成了共识。

    “郑大人所想,便是长史司也不要朝廷的大明宝钞了?”朱平槿有点心情开玩笑了。

    郑安民早就与朱平槿有了协议,拿世子府的待遇。他压住笑意,故意严肃回答:

    “世子知道,臣那点俸禄,折了宝钞便所剩无几。臣一家有几石本色粮食充饥,倒是饿不死。只是下面那些的小官小吏,俸禄微薄,不贪点捞点便活不下去……”

    郑安民诉说着长史司官吏的情形,朱平槿手指轻轻点着桌子,若有所思。

    高薪养不出廉,低薪只能养出贪。大明朝低得出奇的官员俸禄,早就为官场的全员贪污做好了制度上的铺垫。三百年的时间,那么多的官员读书人,最后只出了一个拍着胸脯敢说自己从没贪污的海瑞!

    郑安民说完,朱平槿也有了主意。

    “郑大人所议,准了!长史司先做一个预算,一岁一月本世子要花多少银子,拿银子的人有多少,列出详细的清单。但有两点本世子要事前说清楚,一则只能选一头。选了王府的待遇,朝廷发下的俸禄就归王府所有;二则不要声张,免得省里的官员眼红了生事!”

    “我们当然只拿一头!”郑安民哈哈笑起来。他眼珠一转,立即给朱平槿出了个主意:

    “可臣建议声张一番也好!目前市面上物价涨得厉害,粮价都快三两一石了。王府诸官迫于生计艰难,在端礼门前集体请愿,要求王府优恤也属合情合理。事关诸臣切身利益,本官也是要带头的。如此这般,世子就算把我们的俸禄折了银子,也不算擅改国法,而是合乎于理,发乎于情的仁义之举。这样还有个额外的好处,让我们王府官在外官眼里也有点面子!”

    朱平槿笑了,看来郑安民的鬼点子也不少。面子是假,帮着朱平槿用银子收买外官是真!

    “可是,左护卫的军官另当别论!”郑安民收了笑容,将言语拉回今天两人的主题。

    “凡未入商、庄两队,亦未在卫中见任者,除朝廷俸禄外,再不能享受任何王府之待遇!”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将谨德殿的窗户纸映得通亮。郑安民与世子对坐在办公桌两边,详细为世子解说大明的武官制度以及优弊。朱平槿手持夫人亲削的鹅毛笔,在一迭纸上从左至右、从上到下快速流利地书写记录。

    大明朝的武官,爵止六品为止。流官八等,都指挥佥事以上高级军职由朝廷任命;世官九等,指挥以下军官和士兵实行世官世兵制,父死子替。世官世兵的卫所制是大明朝的基本军制,无论是流官还是营兵招募制,都是以此为基础。这种世袭制度,让大量无法胜任的世袭军官充斥营伍,官兵比例失衡,武官职衔贬值,军队变得极为臃肿,国家财政更加困难,最后成为大明朝军队腐败堕落乃至国家灭亡的重要原因。

    郑安民道,景泰年间某个兵部给事中就曾经因京卫武职泛滥而上疏称:京卫带俸武职,一卫至两千余,通记三万余员。岁需银四十八万两,米三十六万石。并其他折俸物,动经百万,损耗国储。因为世袭武官太多,职缺有限,所以后来朝廷将武官分为两类。一类叫见任官,就是实际任职的;一类叫带俸官,就是不任职,光拿钱的。一个拥有五所的标准卫,见任官只有六十四员。见任官人人都争,因为见任有权,工资基本不花。

    郑安民又道,从景泰年到崇祯年,时间又过了百余年。目前朝廷中的在职武官人数到底有多少,恐怕已经无人能够知晓,但是十余万人肯定是有的。而现在两京诸省的文官总数有多少?仅两万余!武官数量超出了文官数量的数倍之多。

    “我们左护卫五千六百人编制,有多少见任,多少带俸?”朱平槿问郑安民道。

    “臣上任时,曾经查过武职选簿。刘尽忠谋反,清理了很多武官。喻指挥上任后,见任官留任加补缺共计四十七。带俸官少了一半多,可仍有六百余……”郑安民凭借脑中记忆和腹中推算回答道,以目前入值王府的仪卫为例。三百余仪卫中,百户以上的带俸军官便有一百零五人,官兵比例一比三!

    听到这里,朱平槿把鹅毛笔插回墨水瓶,对郑安民道:

    “我蜀王府只管用兵。养兵、练兵是卫里管,军官俸禄由朝廷发给。朝廷要搞那么多带俸武职,那是朝廷之事,本世子管不着,也不想管!只是这带兵的见任官,我们定要仔细遴选。否则体仁门故事,恐怕还要重演。一个士兵,他的军饷至少应能养活两个家人。因此入府戍卫的兵士,他们的待遇必须与护商队一样。刘尽忠和其他犯罪的军官,没收的土地有余田的,要分给入府戍卫的军士家人耕种……”

    “左护卫没有余田,所有的田都种上了。即便没入王府的犯官之田,原来也是有佃户的。”郑安民摇摇头道。

    人多田少,人多粮少,这是中华农业文明的死穴。即便朱平槿从天而降,短期也解决不了这个难题。

    “就算没有田,也不能亏待军士。暂时没有土地耕种,也要想法折了粮食银子发放。郑大人说得好,政事人事无非一个‘利’字。只要我们将“利”字用好用足,左护卫就能脱胎换骨,重新成为我蜀王府一支劲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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