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开禁,朱平槿也要出门了。他通过长史司,以王妃的名义告诉二台衙门,因为城里瘟疫,王妃和他要动一动,到灌县青城山去避暑避瘟。

    廖大亨和刘之勃若能够在这个时候抛开公务,逍遥数日,估计他们也想动一动。只是他们拼命读书出仕,就是要挣取俸禄的。官身不由己,这个道理谁都懂,所以他们只好带着羡慕嫉妒恨的眼光,遥祝王妃世子平安而去,平安而回。

    朱平槿全家出门,罗雨虹当然要跟着。罗雨虹跟着朱平槿,就不能把她的神医爹单独留在王府,否则他一定会回去坐堂,每天接触几百上千的病人。万一其中有鼠疫病毒携带者,那就麻烦了。

    浩浩荡荡的王府车驾出了成都西门。朱平槿和罗雨虹给二老道了别,换乘了辆不起眼的双轮带棚马车,在魏辰等十几名警卫骑兵的护送下,改道向南,向罗雨虹曾经的伤心之地驶去。另有三百多名的王府左护卫步骑混合部队,在左护卫千户尹家麟的带领下,取道双流县城外的大道,向仁寿县方向开去。到达龙泉山的脚下,他们会突然改变行军方向,折向东边的松林山。贺有义、程翔凤等人与朱平槿的全套军事侍从班子,也随同这支队伍一起前往松林山。

    朱平槿握着老婆的手说话,身体随着大车的节奏左右晃动。

    “尹家麟照我的意思,在他的朋友圈子里活动了下。加上宋振宗招的兵,左护卫共有六十三名世袭军官和一百九十多名总旗、小旗及士兵愿意跟我走。这个结果虽然不很理想,但也不错。毕竟还是有人不愿烂在左护卫,肯去沙场搏一番功名。”

    他老婆显然心不在焉。她正借着透风的窗口,观看车外的景色。烈日骄阳下,大片大片的农田望不到头。田里的稻谷正在努力吸收养分和热量,好让自己的果实更加饱满。稻穗已经微微泛黄,收获的时节很快就要到来。路边几个无事可做的农民,正带着草帽坐在锄头木柄上吹牛摆龙门阵。见到官军过来,他们转眼间就消失在稻田的深处。

    “看看!田一分,生产力就出来了。”顺着罗雨虹的目光,朱平槿向老婆夸耀,“大包干就是好,转眼便是丰收年。李四贤把双流王庄整顿得很不错,只是地少了些,这里人均耕地三亩不到,农业必须要向丘陵山地发展!”李四贤兼着双流县王庄的大管事,实际上这也是目前他担任的最高职务。

    “农闲了,农民就没有事做。靠田吃饭,田里种不出金子银子。想发要财,一辈子都别指望。”罗雨虹与老公看到的东西一样,但解决方案有差别。她收回目光,盯着朱平槿,“知道为什么自由泳比蛙泳游得快?”

    罗雨虹前世是乐山人,原来家门口就有一条小河,水性好得很。朱平槿是成都市人,想游泳只有到猛追湾买门票,水性差远了。

    朱平槿摇摇头,罗雨虹便解释道:“自由泳是双手接力,两脚不停,做的全是有用功。蛙泳是一收一刨,无用有用各半。两者的本质区别是什么?是强度,而不是效率!这里的农民也想找点事做,可挣钱的路子太少了!”

    朱平槿对老婆的话心领神会:“等我们到了收租院,说不定就会发现项目。农村搞乡镇企业是可以的,但有一个方向问题。若不能和战争的主题结合起来,我看还不如让他们继续穷下去。这样三年后我只要挥舞美元,喔,应该是你的金钞银钞,当兵吃粮的人就会源源不断,我的军饷成本也会少很多。”

    朱平槿说到军饷,倒让罗雨虹想起来一件事。她立即开始追问朱平槿,为什么要把那些左护卫军官的待遇定那么高。一个带着三五十人的守门官,便是个从五品副千户,还要原级享受副团职待遇,每月军饷十四石,折合二十一两银子。

    “你是不是最近走私挣了点钱,烧坏了脑子?”罗雨虹责问。

    朱平槿揉了揉葵花点穴手戳过的地方,辩解道:“你光在数小钱,没有理解我下的一盘大棋!”

    见到老婆的白眼,朱平槿又道:“我承认左护卫烂了,但是烂有烂的好处。比如我可以利用左护卫这个朝廷认可的正式平台,借壳上市……

    “好了,别说了。”罗雨虹又戳了朱平槿一下,“我看你又在玩心机!你是想先把有用的人挑出来加以笼络,形成一个新的利益群体,然后你利用他们收拾左护卫剩下的人,阻力会小很多。这就是你曾经说过的:挑起群众斗群众!”

    朱平槿叹了口气。瞒得了天下人,瞒不了枕边人。所以再大的官,都很可能因为枕边人翻船。

    见老公被自己戳焉了,罗雨虹见好就收。毕竟是两人是同谋,是彻头彻尾的利益共同体。

    “但你利用尹家麟私下搞串联,这很不好!上位者应该正大光明。以前有职位空缺,我是Email全体员工,让他们自由竞聘!不过有句话你说的对:左护卫再烂,也剩一箩筐钉子!不是那些军士愿意烂下去,他们是被生活绑架了。如果给普通军士高薪,你看他们愿不愿意当兵!”

    “你管着钱,你说可不可能人人给高薪?”朱平槿找到一个机会反驳,“光是这六十三名世袭军官,一年便要花一万三千两,人均超过两百!民不可一日无粮,军不可一日无饷,军队发不起工资,我们两个只有去跳楼!”

    “那就把他们用够!”罗雨虹突然恶狠狠说,“能力不够的,趁早Fire!”

    “绩效考核、末位淘汰?”

    “一回事!”

    “那好。学严打,分给他们一个杀头指标!”朱平槿下了决心。

    车至收租院,郑安民、王昆山、李立、沈贵、冯氏兄弟等火器局的正副总管、总办、匠头已经迎候在数十丈之外。

    郑安民先行了个大礼。

    “臣叩见世子!”

    朱平槿站在前头,罗雨虹自动躲到后头。

    众工匠再行大礼。

    “徒儿们叩见师傅!”

    罗雨虹在朱平槿身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王昆山等人爬起来,移动脚步,转了个方向,瞄准朱平槿身后的罗雨虹。朱平槿也很配合地往旁边一闪。

    “徒儿们叩见师娘!”

    罗雨虹年初已满十五,正在向十六岁疾进。她前世后世都在求子,没想到今日喜当娘。

    “谁是你们的娘?快起来呗!”罗雨虹有点手足无措。

    “罗姑娘让你们起来。”朱平槿出来替老婆解了围。

    “更大的惊喜在后头!”朱平槿悄悄给老婆提个醒。

    两人入了大门,上百工匠跪在大门两边,一齐高声喊:

    “拜见师爷爷、师奶奶!”

    很有点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感觉。

    罗雨虹差点被这阵势吓住,抓住了朱平槿的手。

    带女人看恐怖片,效果就是好。朱平槿呵呵笑了。

    几月未回,收租院彻底大变样,变得让罗雨虹也认不得。

    西院的粮囤全部拆掉,围墙扩出去两百余丈;东侧院墙外也圈出个大院落,几排房屋已经立起,院墙还在挖沟做地基。

    按照火器局的规划,分做钢铁区、加工区和生活区三部分。钢铁区在西面,有炼钢地炉、铁匠作坊和坩埚烧制作坊;加工区在中间,有木器作、漆作等作坊;生活区在东侧,有新建的宿舍区。火药作坊很危险,单独建在南边五里之外。各个区域都留出了足够的发展空间,尤其是钢铁区拥有数千亩的待征地。此外,研究区和物流区已经规划,正在建设。

    朱平槿和罗雨虹一路走一路看,郑安民、王昆山、李立等人跟着汇报。

    钢铁区第一个实验性的炼钢地炉已经建好,正在烘窑,另有两个在建。地炉并不大,炉上的锥形炉盖可用铁链吊起,炉内空间可以同时摆放八个五十斤的坩埚一起冶炼。燃料用的是外购木炭。以后木炭用料大了,他们也准备也搞一个木炭作坊。既烧木炭,又收集煤气。首批坩埚是在朱平槿亲自推荐的瓷窑里烧制的。因为坩埚土胚不能暴晒,只能耐着性子阴干,干透至少要二十天的时间。瓷窑把头的杨师傅正按照朱平槿的要求,把石墨粉和陶土混在一起烧制,这合理的配比还在一点点的试。

    加工区目前主要生产车床。车床的床身做了两张,一台床头、尾架和刀架都做出来了。控制尾架和刀架进给的两根木螺杆正在安装。这部机床的两组导轨,那是木作的沈匠头带着他的徒弟们,用手工一点点抛出来的,精度完全可以保证。

    状况一切良好,朱平槿十分满意。磨刀不误砍柴工,工业建设有他自身的规律。只要基础打牢了,自己要的东西迟早会水到渠成。中国自古以来就不缺能工巧匠,缺的是大工业的思路、有效的组织管理以及让他们发挥聪明才智的激励机制。

    “师父、师娘,上次官军卖的火铳,徒弟们已经改造了十七支带刺刀的。”李立奏报。

    上个月,朱平槿以左护卫的名义从成都六个卫里陆续买来些火器,计有火铳一百余支,虎蹲炮五门。这些火铳虽在购买时已经精心拣选过,但经过加大火药量测试,依然发现存在铳床朽烂,龙头不灵,铳管打制粗糙等一大堆问题。经过五轮打放,便有十三支火铳因铳管裂纹而报废。更令人头痛的是,几乎每只铳管的口径都不一样。最小一支与最大一支内径竟然相差一分三厘(注一),铳子大小无法匹配。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对这些火铳进行全面改造。

    一是按铳管口径分为大中小三组,每组口径相差不大,可以勉强使用一样的铅子。

    二是将老式铳床全部拆除,按照世子所画带有肩托的铳床样式,重新制作新式铳床。

    三是首饰匠联合木匠和铜匠,做了若干套夹火绳的新式龙头。新式龙头带有扳机和簧片,一扣扳机,火绳下压点燃药池;一松扳机,则火绳自动翘起。扳机增设护圈,防止误触扳机导致走火。

    四是制作与火铳配套的套筒刺刀。只是由于时间太紧,套筒与铳管连接的紧密度不好。无奈之下,李立只好令工匠用铁水把刺刀焊在铳口处,所以没法取下来。

    李立道,这些新改造的火铳经戍卫收租院的双流县护庄队试用,效果很好。

    听了李立的表功加诉苦,朱平槿微笑中带了戏谑:“晓得阴阳相配的难度了吧!军队要统一划一,这军队用的东西也要统一划一。全部一个规格,就能事半功倍!”

    李立立即回答:“徒儿明白了!明天徒儿便安排人校准度量衡。等车床能用了,徒儿将铳管全部车成圆管。如此刺刀匹配简单明了,哪里还费那些冤枉功夫!”

    说起度量衡,倒让朱平槿想起了一些东西:

    “安排首饰匠做两样东西:一把直尺,一个秤砣。直尺长一尺,秤砣重一斤。尺子叫原尺,秤砣叫原权。将来任何长度和重量,一律以原尺和原权为基准!”

    “徒弟遵旨!”王昆山带头答应,李立、沈贵、冯氏兄弟的声音此起彼伏。

    “记着:原尺、原权都用黄金来做,免得有人仿制!”朱平槿补充道。

    注一:一分三厘约四毫米。

    中国古代有完整的长度度量单位。一里一百五十丈;一丈两步;一步五尺;一尺十寸;一寸十分;一分十厘,下面还有毫、丝、忽等微小的单位。不能因为今人对古制的普遍生疏,而想当然地以为中国古代度量衡混乱。实际上只要看看 中国古代建筑中斗拱结构中各部件的严丝合缝,就知道中国古人的工程智慧并不亚于今人,他们欠缺的只是知识的积累和制度的支持。

    另,古代匠人营造工程,自然会选择营造尺,不会有是否选用裁衣尺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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