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先生,这边请!”

    泸州码头之上的凝光门(此门现存)外,一个便衣束腰,五短身材的老年男子笑容可掬地对着英俊洒脱的中年文士客气道。

    这中年文士便是舒师傅的大儿子,舒国平的堂兄,泸州举人舒国信。而他身旁的老年男子,便是署理泸州府事的泸州卫佥事马应试。

    自从谭思贵亮明身份,排开阵势,制住人质,马应试的态度便来了个原地转弯。代表蜀王府打理王庄的舒国信刚刚上岸,马应试便巴结上来。可惜,舒国信是泸州本地人,对马应试的德行一清二楚。

    舒国信撒开画着牡丹的折扇,轻摇两扇,这才冷冷开口。

    “马大人收服重镇,功在社稷!孤身留守泸州半年多,更是十分不易。好在高判官到省城拜了廖抚刘按,拿了印鉴文书,这便到泸州城走马上任。如此一来,马大人也可以交卸地方事务,轻松不少!学生此次奉父命还乡,是要拿回我们舒家的田地宅院。不过王府新近要招一批文案,父亲催学生尽快返省帮忙,故而学生不敢在泸州逗留太久。若有人占了我家的东西,烦请马大人尽快告知他们一声,赶快还回来!学生也好早些了事!”

    马应试脸色灰白,口中却连声应道:“舒先生哪里话?这是本官分内之事!应该的!”

    “让他们都识相一点,占了宅子的赶紧退出去,拿了东西的赶紧还回来!”舒国信的语气十分嚣张。

    他把折扇狠狠一甩,捏在一块:“我们舒家百余口,都死在这泸州城里!无一人跳城出逃!上对得起陛下简拔之恩,下对得起黎民抚育之情!有感于我舒家之慷慨壮烈,蜀王府和二台三司衙门已经联名上奏朝廷和陛下,要为苏知州、黄道台,为仁寿县的刘知县,为我们舒家请封旌表!等旌表下来,还要在省城昭忠祠(注二)里供奉神位。若是一些心怀不轨之徒生出事端,想与学生撕撸一番,学生倒也不怕!学生在州衙大堂,恭候马大人秉公断案!”

    马应试好意提醒舒国信:“那些贪财忘义之徒岂敢与舒先生对簿公堂?下官只怕他们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 唰一声,舒国信又把扇子展开,“防的便是宵小铤而走险!世子和父亲对此早有对策,所以专门派了王府的护庄队,就是这谭连长两百庄丁来保护学生。想必马大人已经在码头上看到了,那些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年初平定雅州之乱便是他们,彭山江口全歼献贼余孽的还是他们!那些宵小之辈敢于铤而走险?那正好!不过是给大江里的鱼儿再添些吃食罢了!”

    原来是江口之战的军队!马应试倒抽凉气,下巴上的胡须震得一抖,睁大了眼睛看着谭思贵。彭山江口之战被百姓传得神乎其神。也难怪,那么多的尸体从上游冲下来,不仅江上打渔的能瞧见,连泸州城头也能看见。

    “什么庄丁?原来是世子养在身边的精锐家丁!难怪!难怪!舒先生好大的面子!”马应试对着谭思贵和他身后的副连长王三牛使劲拱手。

    “久仰!久仰!幸会!幸会!犬子不懂事,谭连长万勿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谭思贵笑着摆手道:“马大人误会了!小马大人只是对罗姑娘发卖到泸州的烟卷有兴趣。他想全部买下来,我们正在商量价钱呢!”

    “哎呀呀,还商量个啥呀,谭连长只管开价就是!既然是蜀王府里出来的好东西,能全部买下那便是我们的福气!谭连长,你可莫要舍不得哦!”马应试对着谭思贵嗔怪道,好似失联多年的好友猝然相见一般。

    没等谭思贵开口答应,舒国信已经抢过话头来。

    “等几日高判官来了,他还会带些天全的土特产过来发卖。想必马大人能上眼的好东西多得很!”

    说到这儿,舒国信好像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高判官还会带些土司兵来。马大人,你知道天全土司吧?我四川自从奢安之乱起,那天全土司可是无役不从,无战不胜!这泸州城也来过,正可谓故地重游。在江口大战中,高判官的三弟高公子,亲率铁骑三千,披坚持锐,所向披靡,阵斩献贼族弟张光祖。廖抚台对小高公子可是看重得很,现在调到成都屏护藩封。小高公子几次呈文回乡,廖抚台都坚决不准。学生猜测,假以时日,这天全高家必然又是一个石砫马家(注一)!罗姑娘随身护卫用的也是天全土司兵,可世子倒像是更喜欢董卜的土司兵。廖巡抚更是非土司不用,天全、董卜、松潘,各地土司一起用。马大人行伍出身,久经战阵,学生正想请马大人指点一二:这天全土司、董卜土司和松潘土司之兵之间有何不同?那泸州南面的叙永厅各家土司……”

    众人间亲切地说着话。进得城来,马应试连忙将舒国信、谭思贵等人引到会津门内的一家酒楼,开了流水宴席。泸州出产好酒,酒自然是不缺。一个陈年大酒缸子直接被八个士卒抬到了雅间门外,那是想喝多少有多少。

    ……

    占了舒家宅院和田地的人,自然就是泸州卫指挥佥事马应试。除了他,泸州谁敢占舒家的祖宅?

    不过马应试并非专门针对舒家。他借着张献忠破城后留下的烂摊子,把城里大部分的好宅子都占了。可惜房多人少,宅子能看能住不能吃。城池新破,城外的田地便误了农时。这几个月里,马应试和城里这数百残兵就靠着在长江和沱江上征税打劫为生。见着粮船就抢,见着人船就截。不想常走夜路撞见了鬼,今天竟打劫到了王府头上,打劫出一两百如狼似虎的护庄队,还打劫出泸州城里的老冤家舒家!

    马应试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作为泸州卫的世袭指挥佥事,原来在卫里也不是啥重要人物,排名更是到十几位去了。马应试没文化,但心思活泛。舒国信话里话外表达的意思,他那是明明白白:舒家树大根深,上面有人,下面有兵。你一个泸州城的小小土豪,无论明的还是暗的,你都惹不起!识相的主动一点,要是把我上头的人惹恼了……

    煮熟的鸭子飞走了。想着把这到手的泸州城拱手交出,马应试就心痛得抽搐。可他明白,自己在言语上占不了便宜,这官场和战场上也占不了便宜。

    两权相害取其轻,马应试立即拿定了暂时以退为进的主意。趁着酒宴开始,他悄悄吩咐下去,让小的们赶紧把舒家的房子打扫干净腾出来。另外按照谭连长开的价,给了八十箱烟卷的银子,只拿了十箱货。他心里估摸着,只要把这几位自己得罪不起的爷伺候好了,他们拿回了自己的东西,没有了闹事的理由,过几天自然就会消停下来。这样自己虽然少拿了一点,不大不小出了点血,但总算保住了大头。

    舒家是正经的官宦读书人家,家族里有功名的举人、秀才一大把,联姻的更是苏琼这等高官。即便自己低声下气,他们也不会拿正眼瞧武人。若是隔几天舒先生当真走了,倒有可能把那贪财的谭连长拉下水。借着王府的旗号在江面上拦截过往船只,那这无本的买卖可就做得长远了!

    马应试做事一向精细,不像他那嘴上没毛的五幺儿。他想着想着,便想出了一个万全的主意。

    把事情想透了,马应试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借着微醺的感觉,端起酒杯走到谭思贵背后,重重拍了一下老谭肩膀。

    “来!谭老哥,我们两个丘八干一碗!”

    ……

    老谭这番出来,一路上是风光无限。先是被一县父母跪地磕头,然后又与佥事大人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不免多喝了几杯。从酒楼出来,他已经是高一脚低一脚。轿子抬回舒家大院,他给舒国信告了罪,连忙让王三牛扶了,溜到厢房自己兄弟们那里睡大通铺去了。

    夜半三更,老谭醒来,觉得口中干燥,便悄悄起了身,到院子里找水喝。

    院子里有放哨的士兵,一个时辰换一组人。陈有福在飞仙关试过,效果很好。随后世子便将夜间站岗放哨制度完善并固定了下来。老谭刚出厢房,便被门外士兵轻声叫住了。

    “口令!”

    “老子喝了酒,不知道今天口令。你那里有水没有,拿来喝一口!”

    “连长,我不知是你!”那个士兵听出了长官的声音,连忙跑过来把自己的水葫芦递上。

    “你是哨兵,见人不问口令老子反要罚你!”

    老谭接了水葫芦,大口喝了起来。喝了水,老谭睡意全消,便拉着哨兵坐在坐在厢房前的台阶上。那哨兵是孙洪五六月在嘉定州买来的流民,还是个新兵,名叫杨捷。

    “当了多久的兵?”老谭问。

    “一个月零十九天。”

    “嘿!你倒记得清楚。识字吗?”

    “认得些。爹原来教过我诗文,还上过五年私塾。”

    “你认字可以报名当军官呀!”老谭大吃一惊。

    在护商队里,凡是入伍前认字的人都是世子的宝贝,并作为军官的培养对象。洪雅县护庄大队的基干中队长王文彪,在碧峰峡是老一连的大头兵。他就是因为认字,所以很快便提拔起来,成了连级军官。老谭离开雅州时,听说他又快要晋升副营了。

    “我爹娘和妹妹都被乱民杀了。我要亲手杀满三个,这才报名当军官。”

    老谭拍拍杨捷的肩膀,赞许道:“好!有志气!只是我们杀的不仅有乱民,还有流贼、土匪和贪官。他们也算三个吗?”

    “算!”杨捷毫不犹豫,“没有流贼、土匪和贪官,哪里来的乱民?我杀他们是一样的!”

    “好小子,有种!”老谭重重拍了一下杨捷的肩膀,“这天下的贪官、流贼、土匪、乱民多得很,有你杀的!”

    这时,舒家大院二进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舒国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谭连长,你酒醒了就好。”舒国信在黑暗中向谭思贵招招手,又对杨捷道:“哨兵,守住这道门,不准任何人进来!”

    注一:秦良玉的夫家姓马。她的儿子、兄弟都是明军大将,有大功于国家。

    注二:地址在现成都昭忠祠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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