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槿前世的百姓喜欢将某某考试简称为“国考”,朱平槿这世的老百姓同样聪明。

    王榜贴出去不到一个时辰,“蜀考”的简称就传得成都府大街小巷沸沸扬扬。去年的秋闱今年的春闱早已结束,顺天府通州人魏藻德做了状元。下一届科考,要等到崇祯十六年。有了上次有奖连诗的刺激经历,近来闲得磨皮擦痒的成都书生立即人五人六,聚集在皇城坝的两块石牌下,对蜀考的相关规则进行评头论足,看看是否值得他们为之放手一搏。

    蜀考分作三场。

    第一场名曰“基础”。考试的内容是文笔是否清晰,对儒家经典是否熟悉。这些要求与科场大致相同,对于有过一次甚至十几次科场经历的书生们那简直是小CASE。王榜读到这里,已经有书生开始挽起袖子,准备赤膊上阵了。

    接着往下看。榜文中写明,“基础”一场的题目有两个,考生可以任择其一来回答。格式不限,文体不限,语言不限,夹带不限。

    格式不限,就是不拘于八股了,诗词可否?

    文体不限,就是不拘于议论,那曲牌可否?

    语言不限,这对大明的书生倒是一个新鲜事。市井俚语可否,难不成还可以用夷语来作答?

    夹带不限,那更是新奇了。那不是可以公然将家中典籍带进考场,边翻书边答题?

    第一场考试唯一的限制,只有时间。一个时辰之内,必须交卷。不交者立即逐出考场,考卷作废。

    书生们边看边想,问题越来越多。几个性急已经扭住贴榜的差役开始发问。可那衙役不过是看守榜文的,如何说得清楚?

    更多的书生则耐住性子,接着把榜文看完。

    第二场叫做“技能”。啥叫技能,是否就是个人的特长之意?想到个人特长,有名轻狂的书生立即想到了一个典故,那就是魏国的信陵君用鸡鸣狗盗之徒窃符救赵的故事。他口不择言在人群中大声说了出来,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原创。

    听说蜀世子年幼老成,老成的人会喜欢这样轻狂的做派吗?个别颇有心计的书生立即在心里给那些随声附和的同伴下了个负面的评语。

    技能一场,在榜文上写得清清楚楚,可以选考三类:

    第一类是财计。财计类要加考数学和打算盘;

    第二类是地理。地理类要加考数学和线描;

    第三类则是律法。

    财计?看榜的书生心有灵犀一点通。都说蜀王府最会赚钱敛财,果然夹杂了自己的私货!这不是在招王庄王店的掌柜师爷吗?

    律法更好理解。无非就是《大明律》之类的。

    但第二类地理,大家就糊涂了。大家都明白何谓“地理”,可大家不明白为何王府要考地理,还要加考数学和不知所云的线描!

    看榜的人群中,一个留着长长山羊胡须的老书生拈须侃侃:

    “线描者,丹青之技法也!全不用色。只用线条勾勒,故又称白描!”

    “原来是吴带当风!”一头雾水的书生们恍然大悟。但他们更多的问题接踵而至,“不知这地理与线描有何关联?”

    “学生也是不知何意。某窃以为,王府以线描而绘蜀地山川地形也!”

    老书先生虽然胡子花白,但依然自称学生。因为在书生圈子里,是按学问多少功名高低而不是年龄大小来论长幼尊卑的。

    “描来何用?”有书生不知死活地继续追问老书生。

    那老书生涵养极好,这才止住了自己的愠(YUN)怒。可是他拈须的劲太大,不小心扯掉了一根花白胡子。

    “学生也是来看榜的,实不知也!”

    众人稍作消停,一位年轻书生却用他的神逻辑继续追问那老先生。

    “描来既无用,况且描不来。为何王府还要考较我等也?”

    “你描不来,你可以不考这场嘛!”那老书生的火气终于喷出来了,说话也就不再客气,“或者考别样。招考规则里写得明白:三场考试里,除第一场必考,其余皆是选考!王府择人,必有深意,岂有考而无用之理?若是汝场场不会,那不必考也!趁早挪个地儿,以免丢人现眼!”

    年轻的书生挨了骂,既不脸红,也不发怒,反而抖抖洗得发白的布衫,仿佛在吟诗诵经:

    “考不考?必考也!米不贵?太贵也!家中等汝下锅也!”

    众人哄笑一片。一名促狭鬼模仿年轻书生的语气接句道:

    “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也!休问眼睛何发直,已然饿了三天也!”

    笑声向涟漪一样迅速在人堆里扩散,从中间的几名当事人一直传到了人堆的边缘。一名笑神经发达的人笑得直抽筋。只见他捧腹弯腰,张口闭眼地抖动,却不发出一点笑声。

    有文化的人,弯弯肠子特别多。

    “别笑死过去了!”有人小声嘀咕。好像大家都听见了,人群连忙闪出空隙,把那名狂笑不止的人留在空白地带。笑死了人,他们的家属赖到自己怎么办?

    可始作俑者却是另一番模样。

    那名神逻辑书生被众人嘲笑,既不脸红也不胆怯。他甩甩开洞的袖袍环顾四周,大言不惭道:

    “然也!家中断粮已十日,连鄙人这身这破旧襕衫,也是借来的!若是王府不收我,我就只有上街去抢也!纵然被衙役街痞围殴捶死,也好过庾(YU)毙家中竹板床,凄凉葬身化人场!然以鄙人观之,今日看榜之诸位仁兄,家中之存粮亦不过三日也!若是家中有座米粮山,大可怀抱美人,悠游泉林,又何苦来与鄙人争做这王府小厮!”

    那些嘲笑他的书生被人揭了老底,个个脸红筋涨,只好离他远些,再不与他搭话。他一见无趣,于是不管不顾,再次挤进人堆去看榜文。

    人挤人,挤死人。那书生挤别人,别人也挤他。他腹中空虚,脚下无力,转眼便被挤到了榜文边缘。

    他抬头一看,那是一张写满小字的白榜,名曰待遇说明。

    经过蜀考后,先有半年的实习期。实习期有实习待遇。实习期通过,经王府正式聘用,还可获得更优厚的待遇。

    待遇还与通过的场数有关。如实习待遇:过了一场,便是月俸九两;过了两场,便是九两九钱;若是过了三场,那便是月俸十两五钱!

    月俸十两五钱!买来两石米,全家五口吃得饱饱的,添些泡菜豆瓣,每月再加一顿肉,扯一丈布做两件衣服,还能剩下三两银子来!

    只是那个公积金要收取俸禄的三分之一,又怎么回事?

    那书生将待遇说明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这才长长叹口气。待遇虽好,但要考过才行。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回城外破庙读书苦读去!

    那书生刚刚挤出人堆,却突然被人拍了肩膀。他转头看去,一个留着短胡子的布袍少年问道:“兄台何事长叹?”

    ……

    朱平槿对这次蜀考投入的精力可以说前所未有。除了亲自制定招考政策,还亲自带了孙洪出来查看报名情况。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重要的资源不是金、不是银、不是石油,更不是土地和矿产,最重要的资源永远都是人,是人才。

    在乱世中,人才战略具体落实就在人才人力的争夺和人心向背的争夺上。你不率先掌握,别人就会抢先,然后就会利用这种资源来反对你。

    松林山与孙洪的谈话,对朱平槿的思维启发很大。

    中国人多地少,从长期看,农田是永远短缺的。可越是执着于就土地资源来解决土地问题,效果往往越差。医家讲究头痛医脚,脚痛医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说八道,它里面贯穿了一种东方式的哲理。

    朱平槿现在也要来个头痛医脚,争取达到头不痛脚也不痛的效果。

    粮食从本质上看,就是一种商品。即便放大到战略物资的高度,它依然还是一种农产品。用发展农业的办法来解决农产品总量短缺的做法,就是头痛医头。这种做法解决根本,但是很慢,完全不能适应乱世中的快节奏。通过再分配的办法大体均衡百姓对粮食的需求,不仅快速,而且有效。但是这样一来,朱平槿势必对缙绅地主的根基——政治特权发动挑战。这种做法,就是头痛医脚。

    缙绅地主的政治特权,很大程度上反应在他们的政治话语权。

    要要剥夺士绅的话语权,仅靠孙洪办份小报演场大戏是不行的。普通百姓中文盲率很高,更不可能有闲钱来买报。报上的消息,只能通过村中坊里的书生来获得。

    要剥夺士绅的话语权,必须拆散士绅的内部联盟,建立士绅与朱平槿的联盟。把一般的穷苦读书人与有功名的属于既得利益阶层的读书人细分拆开,拉拢团结在朱平槿周围,从而在政治上彻底孤立那一小撮最反动、最顽固的缙绅。

    统一战线、武装斗争、D的建设,是朱平槿在D校中学到的革命成功三大法宝,统一战线在法宝中排名第一。

    朱平槿就是要建立自己对读书人的统一战线,摧毁土豪劣绅的统一战线,进而完成对整个四川政治的掌控。

    ……

    皇城坝边上一间简陋的茶棚里,朱平槿面前粗陶碗里的茶水分毫未动,而那书生正在狼吞虎咽地吞食一大碗阳春面,嘴里呼噜呼噜发出巨响。

    就在巨响之中,朱平槿开口问那书生:“兄台何事长叹?听口音,兄台不是本地人?”

    那书生并未立即回话。他喝完最后一滴面汤,又把碗沿的一粒葱花用指甲挑进嘴里,用舌头卷了,这才依依不舍放下碗。

    他对朱平槿拱手道:“鄙人昭化县(现广元市昭化古城)人氏,姓蔡名绍諴(XIAN)。方才榜前嘘叹,一叹身逢乱世,雨打浮萍,穷困潦倒至如此!二叹八股文章害人不浅,身无长项投靠无门!三叹君昏臣暗,国将不国也!届时吾等小民,又有何处栖身,还不是等同猪羊,任人宰割尔!公子一面之恩,鄙人铭刻在心。他日公子用得上蔡某,蔡某当以命相保!还请公子留下姓名才好!”

    昭化县是控制嘉陵江上游的川北军事重镇。李自成或者张献忠几次入川,概无例外经过了昭化县。既然这个蔡绍諴来自昭化县,那多半与兵乱有关。

    狂生落魄,还还知恩图报!朱平槿满意地点点头。

    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蔡某某讨论为啥“君昏臣暗”,更不可能因为一碗阳春面留下自己的姓名,只是淡淡问道:

    “兄台流落成都,正逢王府招人,这便是兄台的机缘。兄台何前去投个帖子,试上一试?哪怕考上一场也好!说不定就录取了。”

    那蔡绍諴又长叹一声,“吾何尝不想去投贴?只是王府用人,非比科场,必有其特殊之处!吾初到省城,于王府更是素昧平生。虽苦思良久,仍不得要领。贸然参考投贴,唯恐又沦为笑柄尔!”

    这狂生聪明,知道本世子用人必有关节!

    朱平槿沉吟半响,方才对那蔡绍諴道:“今日市面上新出了份报纸,名曰‘复兴报’。据说那复兴报有蜀王府的股份,兄台不妨找来看看。这次王府招考的消息,上面也有刊载。”

    “此事当真?”那蔡绍諴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朱平槿并不作答。他对身旁侍立的孙洪略一颔首。孙洪立即从怀里摸出一叠折好的纸来,放到茶座上。那蔡绍諴抓来展开了,凑近了细看起来。

    果然,报纸的头版就登着蜀考的招考简章。除此之外,报纸还登载了两篇长文。一篇是梓潼县秀才李崇文的见闻:《碧血丹心向大明——仁寿知县刘三策壮烈殉国记》,另一篇是刘三策的遗孤刘红婷的回忆文《父亲和我》。三版则有此次蜀考详细的介绍。

    朱平槿已经走出茶棚,孙洪留下一句话来:“兄台还是报名为好!我大明广有天下,有才有能者何其多也。不过世子用人,既要看你才能,更要看你做事。”

    待朱平槿走远,那蔡绍諴突然向着朱平槿远去的背影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世子爷点拨,他日臣不吝粉身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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