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挂,光耀万丈。

    操场旁的山坡上,朱平槿挺胸策马,缓缓前行。

    目光所至,前方一个超过两百亩地的大操场。十余个大小不等的连横阵由西向东展开,背北朝南,屏声静气,整齐排列于操场的北侧。

    最西边的六个连横阵,都换穿了鲜红色的皮罩甲和皮护臂,头戴缀着红樱的黑色八瓣帽儿皮盔。远望过去,仿佛山林中一条绵延的火龙熊熊燃烧。只要一阵东风,火龙就会奔涌向前,把任何阻挡它前进的东西无情吞噬。东面的连横阵,服色较杂,以灰色为主,可依然气势雄壮,不逊西边分毫。

    操场的南侧,远远的还有一大片人头攒动。远远望去,恐怕有一二千人之多。

    一名高个子的将领,手持一杆红旗,笔直地站在队列的最西头。两名护旗兵,一左一右,护卫着那杆曾经飘扬在碧峰峡、天全、雅州、牛角寨和彭山江口的大旗。

    宋振宗是护商队的总指挥,也是今日校阅的总指挥。他指着操场上列队的部队,向朱平槿和罗雨虹一一奏报。

    “禀世子罗姑娘,左边前边六个连是护商队一至六连,他们都换装了新式的红漆皮甲。六连之后,依次是天全土司排、骑兵排、特务一连、二连、董卜连,左护卫学兵连、雅州、名山两个护庄小队,最后是华阳县两个护庄中队。右边是孙先生和唐先生前日从嘉定州送来的一千新兵,仁寿王庄运送粮草衣被的五百庄户,还有曹四德带来的一千运送盔甲和小车的一千庄户。老兵新兵都等着世子校阅,这些庄户也想观礼。末将请世子示下!”

    “准了!”朱平槿的兴奋溢于言表,“开始吧!”

    “还有嘉定的兵?”罗雨虹高兴地问。她的前世今生都是乐山的户口。

    宋振宗手指着那大群叫花子,答声那就是。

    罗雨虹问道:“为什么他们还没有换装?”

    宋振宗解释道,仁寿县的鸡公车有限,运了粮草就运不了多少衣被。他和李崇文正与曹四德商量,让名山来的车夫再往仁寿跑一趟,把仁寿织造局生产的衣被运往松林山。名山那边生产大车和鸡公车还是不够,小曹公公也是这个意思。

    朱平槿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他自豪地转头对老婆道:

    “看!我们的家底!”

    罗雨虹拉住老公跃跃欲试,眼睛里的胆怯和害羞已经不见了。

    “等一等!”朱平槿微笑着对老婆说,“大阅兵我们是头一次,要隆重一点。先得有个节目!”

    陈有福努力睁大眼睛,任凭阳光直射在脸上。他一丝不苟保持着军姿,就像在碧峰峡第一次充当护商队旗手那样。他的右手把旗杆攥住,紧靠在身体右侧,这样可以让旗杆的重量稳稳落在地面,并且保持大旗不会摇晃。山间哗哗的松涛声,带来了阵阵凉风。可惜风不大,他头顶上的旗帜没能完全展开,一个旗角努力翻转着,想把自己的真容显露出来。

    陈有福目不转睛注视右侧山坡上那群骑马的人。立在最前面的有两匹坐骑。

    黄骠马的主人是世子。他头戴凤翅镀金盔,金凤展翼欲翔;盔顶一根金枪直立,饰以红樱和青色盔旗;外罩抹金方领对襟方叶齐腰明甲,衬里是红色蟠龙袖饰的箭袖织金褶皱袍;腰缠白玉革带,左垂宝刀。阳光照耀之下,宛如金人一般。

    罗姑娘骑着世子那匹大白马,与世子并驾齐驱。她身着大红对襟方领收口弧袖绣金凤纹衣,下穿海水纹通襕黄裙,头戴黑色尖棕盔,盔沿有一圈红色抹额,盔前穿插一只金色的凤凰。盔顶明珠攒顶,金管之内,插两支长长的孔雀翎。光线激射之下,那孔雀翎色彩纷呈,变化不停。

    他俩之后,一名亮甲骑士骑在马上,手握一丈五尺长的旗杆。杆顶之上,垂挂一面红底金边蜀字长三角旗。

    旗手之后,便是宋振宗等前去接驾的大员。在这群大员中,有一名陈有福并不认识的文官。他身着朱玄云纻,头戴乌纱,在大群明盔亮甲的将军包围中,显得格外显眼。他正与贺先生和舒先生说着话,言语间非常亲热。

    突然间,三声号炮响起,惊得林间的鸦雀乱飞,然后又是一通急促的大鼓。

    鼓声中,宋振宗动了。他领着那名手握旗杆的亮甲骑士,催马从山坡上急冲下来。战马疾驰,那面绣着“蜀”字、蟠龙和各色花纹的红底金边长三角旗,随之拉长飘扬!

    “那是世子的蜀字龙旗!”陈有福听见他的夔府老乡,去年一起逃难到成都府的刘三根大喊。刘三根现在已经接任了刘红婷兼任的第一连连长职务,正好站在陈有福左侧几步开外。

    “连长,那旗手不是我们一连出去的李排长吗?”陈有福听见有士兵叫喊。

    “就是李明史!他当了世子的卫队长!”

    “是副队长!队长是二连出去的排长魏辰!”

    眼看宋振宗和李明史即将过来,陈有福连忙下令:“队列中不准说话!全体都有,立正!”

    宋振宗领着那面红底金边长三角旗向排首直冲过来。到了陈有福面前,他才使劲勒住了马头。那战马欲进不能,大声嘶鸣着,铁蹄猛烈地践踏着草地。

    宋振宗手指身后李明史握住的大旗,大声对陈有福吼道:“陈有福,往下传,这是世子的帅旗!世子有旨:自今日起,见此旗如见世子亲临!”

    陈有福大声应道:“末将明白!全体往下传,见此旗如见世子亲临!”

    “全体往下传,见此旗如见世子亲临!”

    响亮的传令声一个横队接一个横队,迅速传遍了整个受阅部队。李明史没有闲着,他举起大旗,顺着传令声从西到东,在队列前跑了一个来回,让每个士兵都能清楚看到旗帜的样式和纹样。

    长旗飘扬,大军挺戈。宋振宗立在马上,拔出他的大刀。刀锋渗寒,直指苍天。

    宋振宗大喊道:“我大明,万岁!”

    陈有福举起护商队的红旗,一边奋力地摇动,一边大吼:“万岁!”

    “万岁!”陈有福东侧的近两千士兵一起发出呼喊。

    来自操场北侧的激情传染了南侧,那两千五百衣衫褴褛的新兵和庄户也跟着喊起来。

    “万岁!”

    万岁!万岁!

    经久不息的万岁声山呼海啸一般传来,激荡着整个山谷,也激荡着在场的每个官员、每个将军、每个士兵、每个庄户,当然也激荡着朱平槿和罗雨虹这对夫妻。

    “我们下去吧?将士们都在等我们!”罗雨虹再次催促朱平槿。

    “别着急!”朱平槿微笑着,紧握着老婆的手,“我们再等等!”

    万岁之声略小。宋振宗收起手中大刀,手掌挥动着,让操场上的欢呼声停下来。

    这时,一个文士头戴玄色飘飘巾,身着翠蓝道袍,手摇鹅毛扇子,领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少年学子,无声无息从第一连的背后钻出来,排成四行站到了护商队的大旗前面。

    操场上鸦雀无声。这个文士和这群学子要干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

    当然,除了微笑中的朱平槿。

    突然那文士双手一扬,手中鹅毛扇子半举。前排的一个小胖子立即前跨一步,举起他手中的长唢呐。

    嘟!嘟嘟!一曲宏大悠扬的音乐从长唢呐中飘出,在寂静空旷的松林山间回响。

    一段前奏结束,那文士手中的鹅毛扇子猛地往下一扇。四行少年随着那扇子扇动的节奏,一起开口高声合唱:

    “上天保佑大明,

    祝他万代千秋!

    上天保佑皇上,

    常胜利沐荣光!

    得士心民欢畅,

    国运盛帝运长!

    天佑大明!

    ……

    上天保佑大明,

    发神威张天网!

    ……”

    乐曲连续循环了三遍,宏大的音乐与肃穆的腔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庄严意境。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意境中。即便他们听不清歌词,也能从音乐中感受到,这是祈祷上天之乐。

    右长史郑安民竖耳聆听,心里却翻江倒海。

    这音乐的风格好似成都城里西夷和尚的礼拜乐,难道是西夷和尚专为世子谱写?作为王府长史,自己回到成都,倒有必要到西夷和尚庙里走一遭。

    望着田先生上下翻飞的白扇子,罗雨虹似笑非笑,声音几不可闻:

    “你本事不小!竟然能将田先生和一群小屁孩骗得大合唱。”

    朱平槿不想让前面牵马的魏辰听见两口子的私房话。他小声道:“我给你出出气!”

    “还有什么歌?”

    “大明龙旗迎风飘扬。”

    罗雨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太无耻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笑声中,她的指甲狠狠掐了牵着的手。

    朱平槿没有像往常一样皱眉。他睁大眼睛小声道:

    “我需要一个让士兵们去死的理由!在未来的三四年,这些人中可能有半多要留在战场上!我需要一个崇高的目标,让他们都能相信,他们的死是有价值的!是能够被别人和历史永远记住的!他们的牺牲没有白白被浪费,他们的生命没有被无情抛弃!他们的死重于泰山,他们的死将名流青史!他们的灵牌将世代供奉在昭忠祠,他们的英魂将永远接受万民景仰!他们的身躯与天地一体,与山川同在,与日月同辉!他们将唱着这首战歌,慷慨赴死,去迎接注定的宿命……”

    “好了!别说了!”罗雨虹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大股泪水。她不愿周围的人注意,更不愿在数千将士面前献丑,连忙装作眼迷,悄悄用衣袖擦了。

    “唱完了,我们下去吧。”罗雨虹的鼻子抽着,在手上加了把劲。

    “好!”

    朱平槿转过头对卫士们下令道:“把请的祖宗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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