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村前的坡地,数千人正在拼死搏杀。喊杀声、战鼓声与火器的鸣响此起彼伏。在这里,人命成了最廉价的筹码,一堆堆摆上了赌桌。搏杀双方要的,就是最后的胜利。

    在战场左侧不远处的一座丘顶上,冒出了两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从丘顶望出去,战场的形势一目了然。金城姚玉川的队伍果然堪称能战,在官兵如此猛烈的火力打击下,不仅没有崩溃,反而一次又一次掀起了进攻的浪潮。人潮冲击着官兵的阵地,好像随时可能将那座孤岛一样伫立在战场中的阵地淹没。

    “妈的,姚玉川赢了!”一个脑袋恨恨地说,“那么多的衣甲和火器,都便宜了那龟儿子!”

    “难得说!官军还在厮杀,刚才又是十几声炮响,姚玉川至少要死五百!真不知道官军这次带了多少火炮出来!炮子好像打不完!”

    “炮多有球用!官兵最多一千,可姚玉川起码还剩两千!哥你瞧,姚玉川开始把他的老兄弟押上去了!怎么样,我们现在回去报告少东家,说官兵败了?”

    “老二,你慌什么!掌盘子的说得明白,我俩必须亲眼看见一边的旗帜倒了或者跑了,这才能回去禀报!”

    ……

    “报!”一匹快马冲进了新政坝的东门。进了城门洞,骑手翻身下马,把缰绳往接应的人手里一丢,飞快跑上了城楼。

    “怎么样?”李坷在墙梯处拦住了骑手。

    “别着急,过来慢慢说。”李俊英坐在椅上,向骑手勾手。

    “老爷,战况异常惨烈!数千土暴子正在猛攻护商队阵地!”

    “那就是战况不利了?”李俊英捋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李俊英身后的城门楼里,两个年轻女子正透过箭孔偷窥动静。看见报信的骑手一脸激动,而李坷一脸焦虑,她们的心已经揪在了一起。

    ……

    密切关注双方战局的,除了杨秉胤和李家派出的探子,还有长平山山顶的村民。他们坐在悬崖边的寨墙上,山下的战况历历在目。土暴子已经攻入了左翼的阵地,逼得官兵退守缺口。可是没等双方白刃相接,已经沉默许久的官兵火炮再次打响。连续不停的近距离霰弹轰击,让那些土暴子的尸体铺满了阵地里外。官兵趁机反击,不仅重新夺回了阵地,而且用土暴子的尸体在缺口处重新垒砌了一道胸墙。土暴子不得已,只好压上了自己的老兵来稳住阵脚。老兵们驱赶着炮灰继续进攻,好像他们没死完,这场争斗就不会结束。

    “爷爷!”一个小伙子急匆匆地沿着山道跑上来,“官兵又派来了说客!”

    没等面前的老者开口,小伙子便将自己的主意说了:“最好像刚才一样,一顿石头砸回去了事!”

    “等等!”老者威严地制止了年轻人的冲动,“别忘了,现在还是大明天下!土暴子我们惹不起,官兵我们更惹不起!你刚才太冲动了!真的砸到了官爷怎么收场?你说说,这次的说客什么样?”

    “一个书生,看着比我小些!没穿衣甲,也没带护卫!”

    咦?老者笑了:“想不到官军中也有胆识过人者!带上来瞧瞧!”

    那小伙子还想说话,看见老者说一不二的眼神,只好跺跺脚下山去了。

    罗景云被几个山民用短刀和长枪押着,终于爬上了长平山顶。他使劲喘了几口气,这长平山突兀于两条官道之中,右侧与大山相呼应,左侧俯瞰数十里丘陵;前方是村庄和战场,后方则是一条狭窄的山脊,连接着绵延的大山。看着不太高,可一口气爬上来还真要命。

    罗景云喘匀了气,抬头一看:山顶大块平地,一颗千年古树的阴影下,坐着位瘦削的老者。老者脸色模糊,端坐于竹椅上,气息威严。周围几十名精壮汉子簇拥,手里提着刀枪,眼里露出警觉与敌意。

    老者显然是这里言事做主之人。罗景云连忙上前拜见,口称小子罗景云,乃成都书生。

    “你们便是刚到新政坝的王府兵?言出必行嘛,刚到便打上了!”老者似笑非笑,似嘲似讽,但言语中透露出消息很灵通。这也难怪,长平村是两条大路的交汇口,新政坝有了情况,这里会第一时间得知。

    “正是!”罗景云正经回答,“我王府兵奉蜀世子之命和巡抚廖……”

    “你们打了这许久,死伤多少?”没等罗景云将肚中说辞展开,话头便被老者打断:“你们的虎蹲炮如何能连打五响?打放速度如此之快,真是匪夷所思!”

    看来这老者还是个行家里手!罗景云一时摸不透老者的来历和想法,便如实回答道:“我军兵力一千。小子上山之时,死二十一,伤六十四。至于火炮之术,那是朝廷机要,恕小子不能回答!”

    言及朝廷,老者便冷笑连连。不过他没对罗景云发难,只是问土暴子已经死伤两千,为何王府兵却伤亡这么少?

    “我军营垒坚固,火器犀利,且人人披甲,故箭矢铁子对我军杀伤有限。所死者,俱是刀枪刺击劈砍所致。可营垒、火器、铁甲俱非本因!我军心怀忠义,以护国安民为己任。人人以死为生,故而人人生之!”

    “老朽从军二十载,首见官兵精锐如斯!”老者拍着扶手大声叫好,把一把破竹椅摇的嘎吱乱响。

    这老者姓朱,以前也是名军官。他早年应募从军,参加了万历年的播州之战。后在战争中受了伤,只好退职回籍。前几年见乡间土暴子肆虐,他便率族人从土门场迁到这长平山。平时耕作,战时居山保族。那时山下的长平村被土暴子烧成白地,于是他们在山下重建了一个小村,掩人耳目,真正的建筑在山上。白天下山务农,晚上便上山睡觉。那日护商队从新政坝开来,远远即被山上瞭望哨发现,所以他们立即敲起铜锣,点起狼烟,向周围村镇报警。

    “老丈以军法治村,难怪……”

    罗景云话音未落,山下又是一阵虎蹲炮的爆响。

    未等炮凉,即行打放,显然战况不妙。

    “金城姚玉川是蠢货!他找你们死磕,无非是两败俱伤之结果,白白让其他几家捡了便宜!”老者说着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轻轻摇头道:“只是你们舍不得用兵士之命来换赏银,这就让姚玉川占了上风。说吧,你到山上有何见教?”

    “小子想与老丈商议,借道长平山,绕道敌后直袭中军!”

    老者呵呵大笑起来:“王府兵胆子确实不小!长平山自古一条路,人人皆知,你如何得知有隐秘小道下山?”

    “兵法云,可守而不可攻,是为死地。上山一条道,下山也就一条道。敌人上不来,你们也下不去。如此一来,敌人只需守住道口,慢慢困下去,山上自然断粮而败!”

    引以为傲的秘密被一名外来的小子轻易说穿,老者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既然是对方借道,那么主动一方还是自己。想到这儿,老者的脸色又高兴起来。

    罗景云看出了老者的心思,他露出了坚定的表情:“老丈所欲,尽管说来。只要小子能够做到,无所不从!天下纷扰,蜀地困苦。蜀王府既为蜀地之主,当有护国安民之责!打败了姚玉川,震慑了土暴子,仪陇、南部两县之民俱可得安!”

    老者指着那几个将罗景云带上山的小伙子:“老朽半截入土,所欲者非金非银。这些是我的孙子,这些也是我的孙子,能否加入你们王府兵,也为我朱家挣个富贵回来!”

    ……

    土暴子再凶悍,他们也是人,也会胆怯,也会怕死。在护商队密集的火力和坚决的突刺面前,他们死伤了一半,终于垮了下来。

    姚玉川的中军营,陈新满头污渍,气急败坏大骂:“他奶奶的娘!这长平山就像个铁核桃,咬不动、砸不烂!新兄弟都死光了,老兄弟也撘进去三十几个!两只大铳打放了二十多次,再打铳管要炸膛!日他娘的,这笔生意我们亏了!不过,”陈新俊朗的脸上露出了些鬼魅的神色,“官兵也要累垮了。他们连枪头都抬不起来!只要掌盘子和蒋大哥再给小弟一千新人,末将保证冲破官军防线!”

    “我早说过,不要与王府兵硬碰硬,可你们都不听!”一直没有说话的姚玉川突然发作了。他从滑竿里蹦达起来,在蒋成仁和陈新面前走来走去:“这些兵士都是我们大半年才召集拢来,一个时辰不到就打掉了两千!我心痛啊!”

    掌盘子发难,陈新立即默不出声。是蒋成仁命令他打的,掌盘子就算当场追究责任,也追究不到他头上。陈新瞟瞟蒋成仁,而蒋成仁只是干笑了一声对姚玉川道:“少主,人死了固然可惜。可你想想碑院寺的盐场,这帐可就好算!一月一万多两银子,那要买多少条命?只要打败了眼前的王府兵,这一带谁还敢对少主不敬?若是我们不打,让那个杨茂才抢先打了,打输打赢都没了我们的份!到时,是杨茂才听少主的,还是少主听杨茂才的?”

    蒋成仁一说,姚玉川顿时脸色一变。他拍拍自己光溜溜的脑门:“哎呀!是我错怪成仁了!好好,你们要打便打吧,只是我身边这五百中军不能动!”

    “少主有令,成仁岂敢不从!”

    蒋成仁向姚玉川抱拳行礼,拉着陈新走远才骂道:昏主!

    “大哥!小弟心甘情愿奉大哥为新主!”

    陈新要施礼,却被蒋成仁一把拽住:“老弟,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我把剩下的这一千二百人全部给你!打下了长平山,你我皆有好处。到时,盐场之利,你我对开!”

    十两银子一条命,那是高估了乱世中的命价。即便如此,一年六万两银子,也可以买它六千条命。蒋成仁开出的价钱,让陈新顿时眉开眼笑。他距离手持苏鲁定长枪,横扫天下的理想又近了一步。

    “把你的老兄弟全部投进去!现在不是保存实力的时候!”蒋成仁指着护商队的正面阵地命令陈新道:“你分出一拨人佯攻左翼,剩下那一千,先跟着攻左翼,等近到一百步,突然转向正面。老哥我已经挖平了断崖,鹿砦也已经扯松。我故意没动鹿砦,就等着这最后一击!嗯,我们也要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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