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雨虹坐在承运殿正中宝台之上的大椅子上,浑身不自在,大殿里舒国平念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这把大椅子拥有超过支撑人体所需要的尺寸,人坐上去,身体四周觉得空落落的,除了屁股有支撑,几乎四面不靠。好在并列坐上了两个人,她右面有扶手,可以稍微搭搭手。更让罗雨虹不自然的,还是那种是高高在上的感觉。空旷宏大的宫殿里,除了老公,所有人都在她脚下,向她跪拜,向她禀报,而她,就仿佛庙子里供奉的菩萨一样,只需要展示自己的端庄美丽和雍容华贵。

    罗雨虹偷看一眼身旁的朱平槿,看见他双手平放腿上,身体端坐,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除了一双还在转动的眼珠,全身上下几乎凝固一般。罗雨虹悄悄摇摇脚尖,让发麻的双脚恢复知觉。她忽然佩服起朱平槿来,真不知道他这端坐的功夫,是在什么时候炼成的!

    早知道是这样,今天就不该闹着前来!罗雨虹心里后悔万分。现在坐上来了,下去可不那么容易。原来听说当官是最容易的,连官都不会当那是世上最大的笨蛋。现在才知道,当官最累,累心也累肉!

    ……

    总参和总监的方案,很明显受了我的情绪影响,也受了长平山巨大胜利的鼓舞。可既是抛砖引玉,引不出玉来,这砖便白抛了!

    朱平槿在老婆哀怨的眼神中微笑着,动了动嘴皮,点名让郑安民发言。

    清剿土暴子,那绝非一月一旬之事。如果世子点头认可了参监两总部的建议,蜀王府军队数量立即便要进行大规模的扩编,并且进入到临战之前的动员状态。蜀王府的钱粮、人员及各方面的资源能否及时跟进,提供坚实的支撑?

    这是一个事关全局的战略问题。

    在这样大的战略问题上,两总部的方案制定是否秉承了世子的旨意?

    朝会上的文官们听着、想着,有些不淡定了。

    作为王府官之首的郑安民,也是第一次接触该方案。

    他坐(注一)在左班的前列,眼睛红红的。他不是因为蜀愍王下葬而伤心过度,也不是因为罗姑娘大大咧咧坐在世子身旁有违礼制而义愤填膺,而是因为没有休息好。自从朱平槿让他牵头整顿左护卫之后,他身上的担子便越来越重。

    身为正经的王府右相,王府里面的一摊子事本是他的职分;“民以食为天”,曹三保随驾王妃呆在青城山脚下不回来,这王庄一摊子事也要他接手。他把曹老公公请回来当顾问,才把秋收好歹应付过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天使驾到,蜀王的葬礼他不敢有丝毫差错,顺便还得把左相秦文荐安葬了;世子奉旨管府事,在端礼门挂出太祖高皇帝的真容像,这是蜀地数十年来最隆重的典礼,具有极为重大的政治意义。这是他建议的,也需要他亲自主持操办;此外,他还身兼火器局总管和护商队总监军,军队的事情他一样要过问,尤其是关键的干部人事问题。

    所以当钦差黄锦终于上船之后,郑安民终于垮了。世子发现了他的疲态,立即让他立即回家休息,只说明天一早朝会,请郑大人准时参加。谁知今天一早,世子便在这样正式的场合,通过军事统御机构抛出个这样一个重量级方案!如这个方案实施,光护商队就有四团十营,加上两个等同于野战部队的护庄队独立营及一个辎重营一个炮兵营,护商队的总兵力将达到一万三千人左右。再算上护庄队和土司兵,兵力还要翻一番多。财计上的负担不说,政治上的姿态就太张扬!

    作为朱平槿圈子里的核心人物,郑安民大致知道朱平槿思路的大致轮廓。那便是先默默积累力量,慢慢打碎蜀地内部和外部的各种桎梏,整合起蜀地各方面资源,积累起更多的支持和人望,等待中原和关外的战局明了。如果朝廷惨败,崇祯皇帝已经无力回天,这才在政治和军事两个方面公开地高调亮相。换言之,就是枫林先生(注二)献给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那著名的九字国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如此,既不会过分激怒朝廷,在政治上更为安全。也更有可能利用全国和蜀地局势的恶化来争取四川官绅和百姓的支持。至于今年工作的主题,依然是消化、巩固和发展。如兵进川北,兵力只是营一级,目标不过试手、落脚,防止土暴子来抢粮,全面清剿要放到明年。

    是世子被长平山的胜利冲混了头脑?是世子与廖大亨又达成了什么有利的秘密协议?还是世子接到了什么来自京师或战场的最新消息?郑安民一无所知。

    听到世子的点名,一肚子疑惑的郑安民踌躇片刻,还是出班奏事了。疑惑总有机会询问,但是现在不合适。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按照世子的思路,拾遗补缺,如何去完善他的方案。

    “国初之时,天下纷扰未定。太祖高皇帝雄踞钟山,观览天下大地,故于山川要冲之处,分封诸子,屏藩中央、夹辅皇室。凡藩府,设三司以辅藩王。一曰长史司,设左右长史,掌文事,或曰外相;一曰承奉司,设承奉正、副,掌宦事,或曰内相;一曰亲王护卫指挥使司,掌武事。塞王与边王,有三司之属,属官数十;军有三护卫之辖,护卫甲士少者数千,多者数万。公侯宿将,文武大臣,莫不伏而拜谒;护卫甲士,沿边士马,莫不听其节制……蕃禁之后,长史之属,唯有典簿、审理、典膳、奉祀、典乐、典宝、纪善、良医、典仪、工正、伴读诸辅官及未入流之教授、引礼舍、仓库大使若干员。就其职能,不过匡扶王善而已。如今世子有志于护国安民大业,王庄、王店、钱庄、织造局、制造局、火器局诸新单位每日渐多;蜀考、典仪、报纸诸新事物每月层出;军需、粮饷、火器、战船诸军务时刻不歇……”

    郑安民花了一刻钟,来讲述他近期工作中遇到的各种棘手问题。归纳起来,无非几样:王庄以前是单纯的农业经济组织,现在既然要包税、治民、护庄,那么应该划归文官体制,也就是由来长史司领导;长史司组织结构不完善,应增设吏、户、礼、兵、刑、工诸房。具体职能可以由现有的几所调整,也可以新设;王店、钱庄、织造局、制造局等赚钱单位应分别划归户房、工房;税收包揽需要在户房下设立单独的收税机构;军需粮饷等也需要在户房下设立单独的主管机构等等。

    朱平槿耐心地听着郑安民的陈说,心想郑安民是想做真宰相了。

    为了防止相权威胁皇权,朱元璋曾经严厉告诫自己的子孙和臣下,不得再提议设立宰相,否则以奸人之罪立即拿问。可是后来的继任皇帝毕竟也是人,他的知识和见识受限于他的年龄和经历,他不可能如同朱元璋本人一样,具有丰富的治国经验,最后皇帝不得不依靠科举中产生的精英来治理国家。内阁制实际就是宰相制的一个变种,因为大学士们并不是单纯的皇帝秘书,他们往往还身兼各部的尚书或者侍郎。京师老早便说法,叫做兼了尚书的大学士才是真宰相,其余都是假的。

    罗雨虹对郑安民半文半白的的说辞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到了最后,郑安民说着要把她分管的财政、钱庄、织造、制造等单位分走,划到长史司所谓的“户房”下面,她就很不乐意了。她瞟瞟朱平槿,见他居然一丝反对意见也不提,心中不禁怒火升腾。是不是他嫌零花钱太少,撺掇他的大臣来闹事?罗雨虹定定心神,她准备着等朱平槿自我暴露,然后再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

    提了强化王府属官权限的建议,郑安民犹豫片刻,仍旧奏报他关于向川北土暴子大规模用兵的看法。

    他认为,蜀地目前总体局势稳定,蜀王府应该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增强自身的实力,强化蜀王府对川北已得权益的消化,安定身后的邛、眉、嘉定等地。潼川州、顺庆府、保宁府阆中、南部两县的王庄建设要与军队建设同步,甚至提前,这样才能有效支援前线作战。近期对川北土暴子的清剿,主要依靠官府,以他们为主力,蜀王府只是协助官军作战。

    关于护商队第四团的组建,因为正规军不同于乡兵,需涉及众多军资的筹备,建议适当放慢节奏,与泸州护商队第三团的组建节奏大致同步,以崇祯十五年年初为完成截至时间。在此之前,应把军事准备重心放在不那么醒目的护庄队身上。只有将护庄队这个军队的基础力量打造坚实,护商队这支野战军才是有源之水有根之木。

    郑安民还隐晦提醒朱平槿,如果战场上陡然出现大量的被称为王府兵的护商队,很可能会被有心人利用,捅到皇帝和朝廷那里去,这样会带来政治上的极端被动。

    郑长史的建议,是先王庄后军队,先地方军再野战军;是缓攻而不是急攻;是偏师而不是主力。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先统御机构,再地方各级单位。

    很明显,郑长史的建议与参、政二总部有较大出入甚至矛盾,这让左右两班的文武官员都有点糊涂了。

    难道二总部的建议并不完全是世子的意见?

    这时,他们看见宝台上的世子袖子一挥,接着秦公公高声宣布,休会两刻种,喝水方便。

    注一:明制,大臣非赐无坐。

    注二:枫林先生即朱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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