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的年末快到了。

    往年这个时候,便是朱副处长辛辛苦苦收集材料,准备一年总结的时候。在过去的一年工作中,提出了多少新思路,干了几样大事情,取得了多少好成绩,解决了多少难问题,一五一十,数字说话,争光添彩。这些总结十有八有是没人看的,但也有例外。如果你正好处在上级考察阶段,那么这个总结就很有名堂。思路清晰,文笔娴熟那是最基本的,关键是你的提法要对上级的路子,还要有所发展,这就非常不容易了。

    现在的朱平槿不用写总结,而是看总结了。而且老婆不在家,所以他的精神难得地轻松。

    老婆先去了泸州,招见贺有义和宋振宗,实地查看泸州移民工作。随后视察富荣,拍板此行的重点问题——盐业专卖。再转道沱江,到怀口镇与李崇文等人见面,了解指导潼川州和顺庆府的农业生产情况。为了确保老婆的绝对安全,朱平槿从警卫营抽了一个连,水军除了几条老划子船外,两条新造的大型划桨船全部动员随行。朱平槿估计,老婆大约十一月底就会回来,距离现在还有数日,于是抓紧安排了其他事情。

    军队粮食有备,春耕种子留足。有粮心不慌,军队便可在战略提速大调整中按部就班地进行扩充和展开,王庄与移民也可利用农闲时分逐渐到位。

    护商队一、二、三、四这四个主力营在优先补充下,已经齐装满员。前往川北增援的第十营率领着骑兵、炮兵、辎重兵,正向新政坝跋涉。泸州五、六、七三个营已经搭起骨架,人员基本充实,但装备尚缺,尤其是火器和马匹。

    火器和马匹短缺是老问题。

    新式的崇祯十四年式六分火铳得到了各装备部队的狂热追捧。可刚刚定型量产,每日不过十支,各部队只好抢。七斤铜炮全用铜,成本太高,不可能继续大规模生产。这批铜炮共铸造十五门,装备一个十二门炮的小营,其余装备水军。以后改用铁模法铸造铁炮。新建大型铳炮厂初步选址泸州,以便靠近叙府等钢铁原料所在地,并利用长江水道运输。可泸州铳炮厂什么时候才能开工出产品,即便是拼命争取到项目的贺有义也不敢打包票。

    马匹更是各个部队都缺少的重要军资。而在崇祯十五年秋季之前,这个矛盾不可能缓解。原因很简单,供给不足,成本过高。即便打通了互榷通道,一匹合格的羌藏战马,其价格也在五十两以上。

    唯一供应较充足的装备,反倒是官军奇缺的铠甲。商庄两队装备的铠甲分做皮甲和铁甲,两者形制相似,区别仅是材质。罗雨虹和曹三泰在天全榷场存储了大量皮张,皮甲原料充足。雅州各家皮革作坊完成整合,皮甲生产能力同样充足。火器局规范了铁甲片的尺寸和强度硬度标准,然后向民间招标,按件付款。此举令铁甲片的生产单位迅速扩张,生产能力迅速膨胀,甚至超出了商庄两队的需求。

    除护商队外,护庄队也正在潼川、顺庆、绵州、泸州各地以及保宁、叙府部分地区建立。进度或许有快有慢,但除了川北,朱平槿估计不会遭到军事攻击。

    情况每天都有变化,但这些变化都在朱平槿和他的军事统御机构意料之内。唯一出乎意料的,是藏区的董卜土司。

    罗景云和王大牛在夜袭飞仙关后,留驻当地休整招兵。飞仙关距离芦山县不远,当时芦山一带遭雹子,报名从军的汉藏士兵不少。这些新兵中的藏人在董卜土司一个头领坚参尼达的率领下,组成了董卜独立连。

    在松林山整编中,董卜独立连因为其成分的特殊性,完全保留了独立的建制。在后来的扩军计划中,董卜独立连也扩编为董卜独立营。没了招兵额度限制的坚参尼达回到董卜土司,便来了个多多益善,一下招来土司兵两千多人。

    总监军部兵役局报告说,新兵的民族成分几乎汉藏各半。

    汉族大多是芦山、临关及雅州一带的穷苦人,少部分是嘉绒各土司的汉族移民后代。

    藏族来源可就复杂了。董卜土司只有五百多人,其余约四百人来自杂谷土司,还有近百人分别来自于小金、瓦寺、鱼通(明正土司)等土司,涉及大小部落十几个。

    为什么这些蛮兵来源如此复杂?

    坚参尼达解释说,董卜土司和其他几个土司的兵,有些来自他本人的部落,有些是从其他头领手中买来的娃子(奴隶)。而杂谷土司的兵,则全是董卜土司的俘虏。

    为此,董卜首领坚参喃哈还托坚参尼达给朱平槿送来一封信,表明目前局势下土司无法向京师的皇帝进贡。为了董卜土司对大明的忠诚,这些娃子便作为贡品送给大明的蜀王世子。坚参喃哈希望,蜀王府与董卜韩胡土司直接做茶马生意,不要经过天全土司的榷场。

    既然是坚参尼达招的兵,这些兵如何编组兵役局便征求了他的意见。这位董卜头领表示,汉人当然交世子安排,董卜、鱼通、小金、瓦寺几个土司的藏民是亲戚,可以编成一个藏兵营。但杂谷土司的娃子是董卜土司的战俘,只能从事最下贱的活计,不配与他们编在一起。

    监军部将坚参尼达的意见转报给朱平槿。朱平槿基本同意了,但是把鱼通土司的人单独挑出了成立一个独立排。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他懂的。朱平槿还下了道旨意,令新政坝的排长徐荫桓从天全土司独立步兵排选出十五名土司兵到蜀王府报道,准备统领这四百杂谷奴隶兵。为什么选中了徐荫桓?因为他有战功,还懂汉藏两种语言。

    近四百人的俘虏,在地广人稀的康藏,不是一个小数目。董卜首领坚参喃哈的贡品,既可以理解为一种臣服,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示威。

    坚参尼达招兵带来的插曲,提示着朱平槿:西边大山里的那些少数民族,对目前在大明王朝广大地域所发生的事情,其实是非常关注的。他们或许与大明的官绅没什么两样,要么试探着能否从这个衰落的帝国身上咬下一块肉;要么提前布局,以便为将来与内地的新主人打交道做好准备。

    董卜韩胡土司是嘉绒藏族中大土司,势力与鱼通土司不相上下。其所辖地域,远远超过了朱平槿前世的宝兴县。土司治所在威州城(今汶川县威州镇,岷江边的姜维城)。其城三面临江。疆域北至大金川流域;东至杂谷脑河流域,与杂谷安抚司交界;西不过大渡河;南与高杨两家的天全土司交界。辖境翻越了著名的夹金山,覆盖了川藏交通的主要通道——临关道(灵官道)。

    在正统、天顺年间,董卜土司为了扩张势力,与杂谷脑河流域的杂谷土司冲突。战争持续若干年,直到当时的董卜土司死掉了,热战才逐渐演变为冷战,从此两个土司成为世仇。朝廷对强大的董卜土司始终非常警惕,除了将茶叶和佛教作为牵制手段外,坚决不准董卜土司从灌口入贡,只准他们走雅州。朝廷还经常从董卜土司募兵,以便减少其人口数。廖大亨也懂这点,他的标营中便有嘉措率领的数百董卜骑兵。

    董卜土司明目张胆的大动作,还为朱平槿带来了一个额外的好处。天全土司立即主动申请将一骑一步两个营扩充为三骑一步四个营的规模,以便构成一个完整的天全土司团。扩充两个天全营,主要由一直没有出兵的天全杨家提供。可美中不足之处是,他们要过完正月才能到位。但这不能怪天全土司动作迟缓。因为明年三月出兵川北,是朱平槿亲自在承运殿宣布的。

    ……

    “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一切如此美好!比他妈的在雾霾中晨跑舒服多了!”

    到处留着臭水坑的乱石滩软泥塘中,朱平槿用脏兮兮的棉袍袖管擦了把脸感叹道,然后继续脚蹬铁铲,努力消耗体内积存的卡路里。

    这里是双流县与成都县交界的走马河道。

    朱平槿一大早便带着廖大亨等高官前来“义务劳动”,为万民表率。河道中,岸堤上,到处可见挥锄使铲的身影。用扁担挑土的人们一行行从河道走向大堤,把河里挖出的淤泥倾倒在一起。这些富含有机质的淤泥合着铡碎的青草秸秆捂一捂,便是上好的绿色肥料

    “哎呀!我的世子爷哟!您这是要收下官的命哟!”

    朱平槿身旁的廖大亨,丢了铁铲,双只手掌撑在肥大的屁股上,挺起浑圆的肚子仰天长叹:“不是说像皇上祭祀社稷,只是做做样子么?怎地便真干起来了!”

    廖大亨说的皇帝祭祀社稷,是指每年春耕时皇帝领着皇后举行的一个仪式:宦官牵牛,皇帝扶犁,皇后撒种,三个人加一头牛,四点一线,流水线作业。

    天家两口子亲自上阵,参加仪式的大臣们自然也要挽起袖子做做样子。这一切昭示天下:帝国以农为本,天家以耕为业。

    廖大亨的党羽陈其赤样子更惨。他刚才不小心踩进了臭水坑,肥大的棉裤管仍在滴水。只见他刻意把草帽的宽檐耷拉下来,好把脸遮住半边,不让旁人看见。一边有气无力地铲石沙,一边偷偷嘀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朝廷大臣,一省高官,却来干这苦力,成何体统!”

    “车子来啰!世子、廖抚,再装一车就歇着?”

    一辆双轮翻斗车被熟练地推到了朱平槿和廖大亨中间。成都通判吴继善一张胖脸红扑扑的,额头挂着颗颗油汗。

    “本抚干不动了!”廖大亨摇摇晃晃,仿佛马上要倒下去的样子。吴继善连忙伸手上前。廖大亨巴不得有人协助他表演,连忙摇晃着让吴继善刚好扶到,坐上了一颗脏兮兮的巨型鹅卵石。

    廖大亨公然偷懒,便会产生示范效应,让这次意义伟大的义务劳动变成百姓眼中的闹剧,变成史书中的荒唐。所以,向来率先垂范的朱平槿开口了。他向廖大亨严肃指出:给万民表率,可不是说说玩的,更不是做做样子!河道清淤,增加水量,既利于农田灌溉,又利于行船通航,挖起来的淤泥,还可以作为肥料,这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好事!

    只是朱平槿批评一句,立即又换上笑脸:“再说本世子也没有骗人。廖公可是自愿来的!廖公与百官拳拳为民之心,本世子也不好拦着不是?”

    廖大亨吃了哑巴亏,又无处发作,只好用鼻子哼哼两声,不择可否。

    吴继善见势不妙,连忙拣起廖大亨丢下的铁铲,奋力往自己推来的翻斗车里掀土。泥土刚装了一半,他便推着翻斗车跑掉了。跑掉之前,还顺手捡走了廖大亨扔下的铁铲。

    “劳逸结合,阴阳相济,方可得天地精华,长寿安康。”朱平槿见廖大亨不服气,又劝了一句话。

    “世子学究天人,老夫倒要领教。”说起养生,廖大亨倒自觉颇有心得。他坐在石头上缓过气来,又有了与这半大孩子一较口舌的闲情:“道家常言,若要长寿,须得清心寡欲,打坐静修。本官在京师,瞧见张真人等一众国师,个个鹤发童颜,望之若神若仙!”

    朱平槿对廖大亨缺乏逻辑的感性认识不屑一顾:“龙虎山真人,也不是天天打坐。他们没事时便要练练拳法,活动筋骨!天天打坐静修,岂不是脚上长蒿草,头上生蘑菇?又岂能望之若神仙!”

    朱平槿的话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连一脸严肃、蒙头苦干的巡按刘之勃也露出了笑意。刘之勃是昨天从灌口工地快马赶回的,主要是部署监军川北进剿之事。他在灌口没事做,也是这样天天与各县民夫一起干,冬日里也晒黑了不少。

    廖大亨正要反驳,一个疾驰而来的身影打断了他。那名年轻的军官身着护商队红色皮甲,向大堤边的士兵问清了世子所在,便控制着马匹直接下到干河床,一直跑到世子身旁。这军官是通信局科长段仁轩,朱平槿很熟了,他和老婆的来往情书都曾由此人专送,难道老婆有信递来?

    “特急军情!”

    因为世子和一大群官员在一起,段仁轩没有报出急件的发出地,只是简要说明了急件内容:“本月初四日,南阳城被闯贼攻破!唐王遇难,阖宗被害!总兵猛如虎、刘光祚,力战而亡!据可靠消息称,闯贼正在横扫豫省各州县,下一个……”

    段仁轩话音未落,就听见吴继善惊叫一声。原来四川巡抚廖大亨的屁股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打滑,坐到了地上。等朱平槿和吴继善慌忙将廖大亨扶起,这位平素精明的老狐狸精双眼无神,嘴里喃喃道:“下一个……开封……周王……大明要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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